第157章  办法总是人想的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罗天运望着马英杰,“呵呵”笑出了声。马英杰最怕听到这种笑,官场上这种不含内容的笑最让人摸不透。领导对你不满意,他这么笑,对你很满意,也这么笑。有些问题有了答案,他这么笑,有些问题根本寻不到答案,他也这么笑。马英杰估摸着,罗天运是没有答案的那种笑。果然,罗天运打了半天哈哈,又说:“这个就要问你马英杰了,你马英杰如果想让它平息,还不简单?”

    这话就很让人琢磨了。马英杰凝起眉头。依他对罗天运的了解,这话绝不是敲边鼓,而是在明确无误地告诫他,不要在钱富华事上瞎琢磨,不要动歪脑筋,更不要煽风点火。而且,罗天运后面的话,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假如这起风波平息不了,原因就在他马英杰身上!

    马英杰本来就为罗天运那句话还有罗天运在钱富华一事上的态度生气呢,罗天运越来越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惟命是从,不敢正视矛盾,不敢追问真相。罗天运都在钱富华这件事上抱如此态度,吴都谁还能追出真相,谁还敢追问真相?只是,罗天运突然是这样的态度,马英杰很是不爽。

    现在,叶小青的电话居然说要处理钱富华的尸体,马英杰当下就火冒三丈,顾不上什么,问了一句:“你在哪?”马英杰语气很不好,他又把气撒到了叶小青身上,其实越是亲近的人,反正越容易撒气。以前罗天运经常拿他撒气,这一段,他和罗天运之间有了说不清楚的东西阻隔着,他却把气往叶小青和邓散新身上撒。

    “我和主任在医院。”叶小青说。

    “等着,我马上到。”说完,挂掉电话,对彭青山说:“我有事,先走了。”脚步就疾疾地就出门。彭青山想要去拉马英杰,可是马英杰已经冲出老远,他摇了摇头,目送着马英杰的背影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英杰直奔医院,医院倒显得平静,不过这平静一看就是假的,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马英杰赶到医院的时候,大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一些人,凭经验,马英杰一眼认出是便衣警察。行啊,连警察都出动了,威力不小嘛。马英杰让车子直接开到太平间那边,远远看见,信访局长洪亮还有两位副局长及公安局一位领导在外边,谈笑风生地议论着什么,大约有人讲出了笑话,洪亮忍俊不禁,笑得整个身子都歪了。旁边站着的副局长怕他噎着,忙递给他一瓶水。马英杰看着这情景,内心忽然生出一股灼痛。我们何时敬重过一条生命,我们又何时拿老百姓的命当过命?

    车子停下半天,马英杰才从车里走出来,夜,其实应该黑得让人看不见,可是因为这是吴都最大的医院,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着,马英杰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这些人的全部表情,这些表情让他说不出来的滋味和沉重,他才知道彭青山其实早就清楚这件事,只是他在装,装不知道而已。

    洪亮第一个看见了马英杰,几步走过来,问了声秘书长好。马英杰哼了一声,没给洪亮好脸色。洪亮并不尴尬,依旧热情十足地跟在他后面。另一边,叶小青和邓散新也看见了他,两人忙着安抚家属,并没急着走过来。马英杰的眼神跟叶小青对了对,旋即又分开,开始琢磨起洪亮这个人来。

    东源和曲亚萍来过后,马英杰曾给洪亮打过电话,想跟他单独聊一聊。当时并没想好怎么办,更没有干预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洪亮,信访局有什么打算。洪亮不接电话,打了多次,终于接了,马英杰刚说到这事,洪亮马上打哈哈:“秘书长啊,这事归维为大队那边管,我们只是协助一下。想法都在他们肚子里,我们是一点想法也没有的,不敢有。”马英杰一听,就知道自己撞一堵叫圆滑的墙上了。洪亮不是原来那个洪亮,能打出官腔了,能给他兜圈子了,遂打消问下去的念头。等后来和彭青山交换过看法后,马英杰更是多了几分对此人的提防,或者叫警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官场上,这阵是朋友,转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对手变成敌人,这要看情势如何变化,要看你的对立面是谁,更要看你在官场中的份量。洪亮如此对他,证明,目前在吴都,他马英杰比别人轻。

    官场上,没谁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轻,比别人低。尽管事实就摆在那里,但内心里,谁都渴望能高人一头,能被人重视,被人拥护,马英杰也是如此。说穿了,他也是俗人一个,有时甚至俗得可怕。

    我们内心深处的积垢,不是一天两天能取得净的。相反,世俗的社会,污浊的现实,会像抹泥板一样不断为我们本就很脏很藏污的心灵抹上层层渍迹。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心灵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变得污迹斑斑,惨不忍睹。

    没人能逃得开这个劫,尽管我们时时刻刻标榜自己是多么的干净。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停下来,腾出一点工夫,清理清理我们思想的淤泥,洗刷洗刷我们双脚沾上的铜臭,好让它离肮脏尽量远一点。

    马英杰长叹一声。做官不累,但做一个有良心的官真的很累。

    最近一段时间,邓散新和叶小青跟他说了许多有关洪亮的事,洪亮最近跟省里几位秘书接触频繁,邓散新还说,洪亮马上要高升,弄不好就会跟马英杰平起平坐。这事很有可能。官场上的变数就在于关键时候你抓得住抓不会,一个机会抓牢,你至少比别人少走十年的弯路。十年啊,对那些官场中苦苦挣扎而又看不到希望的人来说,岂能不是诱惑?

    想到这,马英杰摇了摇头,问洪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跟家属已经谈妥了,尸体不能再放下去,花销大不说,对死人也不尊重。”洪亮凑近马英杰说。

    洪亮居然能谈到花销,而且如此平淡地谈着,好象花销比一条命更重一般,马英杰看着洪亮一张一关的嘴,恨不得冲过去砸一拳,可是他忍住了。

    “死因呢,跟家属讲明白了没,人是怎么死的?”马英杰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把这句不该问的话问了出来。

    “这个没啥可讲,正常死亡嘛,心脏不好,家属也承认这点。”洪亮说得理直气壮。

    “家属也承认?”马英杰简直惊讶得要笑出声了。不过转而,他就开始面对现实,开始冷思考。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家属会闹,会围攻,会不断地提出各种要求,甚至以死要挟。对政府而言,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凡事不出人命都好办,都能遮掩过去,一出人命……但钱富华死后,家人表现很反常,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过激措施。马英杰知道的,就是钱富华的妻子去市政府大楼找过一次罗天运,但也只谈了半个小时,就很服从地又回去了。李惠玲是跟他提起过,钱家没啥人,钱富华两个子女,儿子叫钱刚,去年醉酒驾车,撞死了人,被判入狱三年。女儿刚上高中。马英杰抬眼望去,就见钱富华的老婆和十六岁的女儿跪在墙那边,一边烧纸钱一边抹泪。忍不住的,他的眼里就有了泪。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闹得起,也不是任何人遇到不公不平事,就能迈出上访这一步。强者眼里很容易的事,到了弱者身上,就变得寸步难行。

    村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来,甚至钱家的亲戚也不见一个,就医院两个帮工,还有邓散新和叶小青。

    马英杰越发纳闷,怎么回事呢?很快他明白过来,不是人们不来,是有人不让他们来。这么想着,目光再次回到洪亮脸上。

    洪亮避开马英杰目光,不管他有多老练,在马英杰面前,还是忍不揍心虚。他冲医院副院长说:“你把情况跟秘书长汇报一下,这点小事把秘书长惊动来,真是不好意思。”

    医院副院长结结巴巴说:“秘书长,病人有先天性心脏疾病,这次发病太急,我们尽最大努力抢救,终还是没能……”

    “知道了。”马英杰近乎愤怒地打断副院长,他不是跑来审问的,人已死了,审问又有何用!他抬起目光,悲伤地朝钱富华妻子那边望去。钱富华的老婆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五十岁不到,但人已经很苍老了。风雨中过了一辈子的人,哪个不老,哪个不被岁月过早地涂上一层风霜。其实那风霜中,有一半是他们这些人涂上去的,这是马英杰每次到邱家湾都有的感慨!

    你们的政绩一半是用嘴吹出来的,一半是用百姓血汗泡出来的。马英杰蓦地记起司徒兰曾经挖苦过他的一句话,他感觉今天的自己有点下作,明知道不能帮钱家什么,却还假惺惺的跑来主张正义。马英杰正想掉头逃开,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老板罗天运的。

    “马英杰你是不是在医院?”罗天运气急败坏地问。

    ###第158章 同情心会害死人

    “医院?”马英杰一怔,罗天运怎么知道他来医院了?彭青山告的状?马英杰愣住了。

    “马英杰,你是不是在犯糊涂,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找死是不是?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偏偏要往里凑。这事好象没让你管吧?”罗天运的语气很有些急切,马英杰感觉又被人搧了一巴掌,没来由地就较了劲,冷冷地冲撞了罗天运一句:“那我该去什么地方?”

    罗天运被马英杰一句呛住,顿了好长一会,但还是口气重重地说:“你马上回来,马上,立刻到我家里来,我要跟你谈谈。”

    这天深夜里,马英杰从医院打车赶到了十三陵,当他走到老板罗天运家门口时,再一次面对这幢如此熟悉的小二楼,眼睛里竟然有一种湿润,他不能这样,一进官场,罗天运就告诉过他,不能有同情心,司徒兰无数次骂他,同情心会害死人,还有,必须过的心坎一定要过,可是,这个夜里,再一次出现在这幢熟悉的楼里时,他的眼睛里却还是有湿气,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老板,可是不管怎么,老板的话他得听,而且必须是言听计从,不折不扣。没有那一种艰难,比马英杰现在还要纠结,也没有哪一种艰难,比马英杰此时的心还要痛,还要迷蒙,甚至还要黑暗。他以为中的官场不是这样的,他认同中的官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次次牺牲掉这些无辜的生命,就是他想象中的官惩需要中的官场吗?

    马英杰的脚步已经到了大院门口,他伸手就可以推门而入。可以前无比荣耀的心境,在此时却荡然无存。以前,他只要走进这个大院,只要伸手推开这个大院的门,他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浑身是胆,浑身是力量。现在,他抬起来的手却是那么地艰难,那么地沉重。

    放弃原则,放弃良心,放弃这一切,与他们同流合污吗?马英杰如此问自己,他已经愧对了栾小雪,可现在,他要愧对邱丹丹,要愧对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钱富华,还要愧对葬身于火海的十条人命。这需要多大的心狠才可以迈过这个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正视这一切。为什么彭青山可以熟视无睹这一切,而他却还在这么纠结?这么痛苦,甚至是这么正义呢?

    “我正义吗?”无边无尽的黑夜在马英杰的眼里变得光怪离奇,可内心深处的质问,还是鞭抽一般地砸在了马英杰的身上,痛,来得那么真,那么近,那么切。他还是放弃不了他的良心,他还是想告诉罗天运,他越不过良心的存在。

    这么想的时候,马英杰推开了大院的门,步步沉重地走近了老板的家,老板一定在客厅里等着他,因为一楼有灯,那灯是为他而亮着,以前他会认为这灯是引航灯,是他人生之中最重要的灯,现在,他却怀疑这一切,他竟然开始怀疑老板罗天运。这个念头,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在这个夜里,马英杰感觉到了无比的冷气和可怕。

    罗天运刚刚打发走一拨人,看上去情绪很坏。马英杰敲门进去的时候,发现秘书长高发利也在,他呆坐在沙发上,一定是挨了老板的训斥,整个人看上去灰头灰脸的。一见马英杰进来,高发利想笑一下和马英杰打招呼,可脸上的表情却动弹不了,慌忙拿起杯子去倒水,罗天运恶声恶气说:“还楞着做什么,安排的工作你没听见?”高发利吓得哆嗦了一下,放下杯子,冲马英杰苦涩地笑了笑,起身往外走,马英杰想喊一声:“秘书长好走。”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卡在咽喉里,怎么也出不来。显然,关于钱富华的事情,老板是清楚的。

    高发利一走,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了马英杰跟罗天运。空气再一次如巨石一般地压了过来,马英杰觉得闷,觉得重,也觉得动弹不了。

    马英杰傻站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你没事干啊,跑医院显摆,还嫌出的风头不够?!”罗天运也让马英杰坐,一见马英杰,就冲着他大声地咆哮。

    马英杰想辩解一下,抬头去看罗天运,两个人的目光对接到了一起,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很快,罗天运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沙发,说了一声:“坐吧。”

    马英杰的内心动了一下,老板还是关心他的,老板也没有真正丢他不管。马英杰这么想的时候,感激地看了一眼罗天运,顺着罗天运的话坐在了沙发上。

    马英杰的屁股一落座,罗天运这边就把手里一份材料扔茶叽上。马英杰愕了几愕,他出什么风头了,有什么风头能让他出?大事小事该干的不该干的全让他们干了,能留给他什么?!细一想,明白了,罗天运还在怪那个泄水闸,还对泄洪事件耿耿于怀!

    真扯淡!马英杰就觉罗天运很没意思,他们这些人都没意思。一件小事抓住不放,喋喋不休,在边边落落上做文章,还弄得振振有词。这么想的时候,马英杰就呆坐着,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解释,任由老板罗天运发着火。

    罗天运没头没脑发泄了一阵,似乎是忽然看清面前坐着的是马英杰,沮丧地泄气一声说:“我跟你说什么呢,真没劲。”

    罗天运也越来越感觉是没劲,太没劲了。这一段吴都的事一件接一件,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眼皮底下,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罗天运就会想,这个高铁站上马是对的吗?如果不上这个项目,他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做,他要和朱天佑书记一起完全城乡一体化的建设,他想给更多的村民们受益,他还想在吴都普及推广绿色环护,还耕退林,真正把吴都打造成一个绿色的,环护的,文明的城市,而不是纸上谈兵式的全国文明城市,这种摆形式得来的文明城市,风光一时,风光不了一世。罗天运是实心想做一点,可是他们却诚心与他过不去,一只又一只的手都伸了进来,罗天运才知道,上高铁站,打造新城的计划太过冒然了,而且太过急功近利了,他上了路鑫波的当,大规模地宣传新区建设的时候,忘掉了土地买卖的黑幕交易。等他意识到了,这些黑幕已经连接成一片时,他竟然有力不从心之感了。原以为,只要他们进入了吴都,只要他们敢做,他就敢去宰杀他们伸进来的手,可事实上,比他想象中还要恶一千倍,一万倍。这个倍数大得超出了罗天运的想象,这个倍数不是他,更不是马英杰目前可以抗衡的。可马英杰这个傻瓜,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人是正义,以为他要替这些无辜的生命作主,他罗天运都做不了的主,堂堂一个副秘书长做得了什么主呢?

    罗天运重新拿起刚才那份报告,给马英杰看。不知怎么,马英杰突然就对这事没了兴趣。心灰,意也冷。冷得突然,冷得寒骨。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被圈子排开的人,以前还有罗天运这层关系,该他关注的不该他关注的,都想关注,也都想发表意见。后来,李惠玲也开始让他走近,也常常找他就某些事出主意当参谋。所以他感觉自己在吴都官场这个圈子里,还有点价值。但自从要上这个高铁建站的项目之后,格局发生了变化,他的位置还有作用,也有明显变化,罗天运和李惠玲对他的态度,也在变着。变来变去,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不大受喜欢的人。

    官场上像马英杰这种人是很危险的,人一旦被贴上某种标签,你的政治命运就很可能是另一种结果。马英杰现在已经顾不上替自己想了,憋着劲似的,要跟罗天运理论出个什么,可是具体理论什么,马英杰又感觉无从说起一样。

    马英杰还是扫了一眼文件,是信访局打来的紧急报告,有关钱富华尸体的处理以及对家属的赔偿,上面盖着“绝密”印章。马英杰很奇怪,这样的文件上居然不见罗天运和李惠玲的签字,再一想,心里就明白,他们也在躲,装哑。只要是敏感问题,只要是涉及到老百姓权益的事,大家都躲,都在装傻,这就是我们的官场现实!

    马英杰真的很有些心灰意冷了,大家都在回避这一个现实的时候,马英杰却拼着命往上贴,往上粘,也难怪老板会发这么大的火。

    “说说,有什么想法?”罗天运习惯性地去端杯子,可杯子里却没有水,这让罗天运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坏了,看上去比刚才吼高发利还坏。

    “没什么想法,都很正常。”马英杰半是调侃半是挖苦地说,不过,马英杰虽然这么说,还是站了起来,径直走进了厨房,替罗天运把水烧上了。

    罗天运眉头皱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又松开了,马英杰还是知道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把他看外,还在他家里这么熟悉地走动着,甚至还是一如从前一样替他烧水。只是,他现在顾不上许多,只想让马英杰淡定,别像个愤青似的,四处放炮。他这个样子,不仅仅救不了别人的命,连他自己的命都极有可能搭进去的。

    ###第159章 在夹缝中求平衡

    “没想法就好,就怕你不知轻重,捅出马蜂窝来。”马英杰从厨房出来后,罗天运语气平和地说着。

    “什么叫轻,什么叫重?”马英杰居然不识好歹,成心找茬似的。撞了罗天运一下,这次,马英杰是成心的,他要和罗天运争辩一番。

    罗天运这次听出了马英杰的不怀好意,他是在逼自己,一个把自己往另一个方向逼迫的人。可现在他有方向吗,罗天运很茫然。当书记的罗天运早就跟当初在部里做副主任的那个罗天运不是同一个人了,很多东西在变。处的环境不同,担当就不同,与人与事的态度自然也得不同。这是罗天运的理解,其实说穿了是一种安慰,自我安慰。罗天运知道,这两年,他是在跟自己较量,也跟别人较量,较量的结果,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人。时光在打掉他一些尖利的东西,磨平他楞角,锉平他敢作敢为的一面,最后将他变成一块鹅卵石,光滑有余,锐劲不足。

    鹅卵石!罗天运恨恨地在心里咬了咬这个词。其实这是所有官员的代名词,也是官员们人性的悲剧。

    “马英杰啊,感觉到什么了没?”半天,罗天运有气无力地问出这么一句。

    马英杰心里就真不是滋味了。在他记忆里,罗天运曾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充满自信,他是那种刚强无比的强人,很少为生活投过降,也很少在权力面前屈服。每每遇到过不去的坎,他总能想出奇招,在夹缝中求得平衡,求得缓冲。最终凭借出色的官场智慧,变被动为主动,可这次,罗天运显然是要低头了。

    马英杰的头也低下去,好半天他才说:“没什么感觉,就知道一个人死了。”

    罗天运抬起眼来,这时候他是不想谈钱富华的,真不想,他想跟马英杰谈一些别的。就在最近,罗天运忽然动了一个心思,想离开吴都,离开目前这个书记位子,至于去哪,还没想好。他想就这问题跟马英杰换换意见,也同时想提醒马英杰,如果自己真的离开,马英杰在吴都的地位就得一落千万,马英杰他做好这种准备没有?再说了,马英杰现在不是鹅卵石,他能不能把自己变成鹅卵石,这个前提就是他必须藏着,得装、得虚、得先变成一块鹅卵石!这一点,马英杰做得到吗?

    鹅卵石是让所有人都摸着舒服的石头啊。谁愿意手掌里经常握根刺呢?刺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被人拔掉!关于这一点,马英杰明白吗?关于这一点,罗天运也是坐在书记的位置后才弄明白的。他们就算不拔罗天运,也会把他挤成一个肉饼,谁都想来咬一口的。

    罗天运想说的话很多,可现在,他与马英杰又实在躲不开钱富华这个人,钱富华现在就是一根刺,活着时是,现在死了,照样是。这根刺扎在好多人心里,不舒服。罗天运要做的,就是默无声息帮这些人把钱富华这根刺拔掉。这也是他的使命之一!无论他想与不想,他都得这么去做,他不可能与路鑫波为敌,不可能与黄副省长为敌,那就证明他与大半个江南在为敌了。他现在想隐忍,想退到朱天佑身边去,想和朱天佑书记一起积攒力量,作最后的搏击。

    替人拔刺的人,才有更多的人在特殊时候为你拔刺。这不是交易,真的不是,这是官场学问,是规则,是政治家必须有的一种胸怀。很多事是不能只考虑正义两个字的,而且政治家眼里的正义跟其他人眼里的正义有天然的不同。这点,马英杰不可能明白,而关于这一点,罗天运却不知道如何让这位年轻人去明白……

    马英杰还是太固执,说穿了还是磨砺不够。小胸怀成不了大事,罗天运真的很替马英杰急,如果他再这样无头无脑地乱撞,他真要离开吴都的话,马英杰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的。

    谁都会看到官场的华丽外衣,可是华丽的外衣之下隐藏着多少的争争斗斗,隐藏着多少的肮脏与正义的较量,还有良心的一次又一次折腾,一次又一次突破,这些东西又有多少人真正去悟透,悟透呢?罗天运现在不是不较量,而是他得积攒力量去较量,他得让他们坏到骨子里,坏到所有人痛恨,所有人都要除掉他们的时候,他和朱天佑书记才能出手,推毁他们,他们要的是全部推毁,而不是这一刻的斗争。这大约也是朱天佑书记放弃追查古庆明的原因吧,罗天运是如此揣摩朱天佑书记的想法和意思,可是马英杰呢?他怎么就半点不想想自己的意图?再说了,对于要去推毁一股坚固的力量,这个过程是何其漫长,这个过程又是何其痛苦。他何尝不是忍得心口滴血,可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如疯子一样四处伸手,他们从上到下勾结了太多的力量,这一次火灾,这一次钱富华的突然死亡,又一次敲响了罗天运的警钟,他们的网撒得很开,很大。就算是吴都的干部们,表现是在臣服于他,真正在内心深处并没有与他同仇敌忾,没有!如果他们和罗天运在一起,火灾不会发生,如果他们和他在一起,钱富华不会莫明其妙地死亡!

    这张大网里,主导力量想让钱富华永远闭口,于是钱富华便消失掉了,永远地消失掉了。这个局面,不是罗天运想要的,可这个局面,他得承受,他必须去承受的同时,还得保持缄默。这一点,马英杰就知道一味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如果一个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发泄情绪就能解决问题的话,罗天运会发一万次,一亿次。可是情绪不是用来发泄的,情绪必须转化成力量,只有力量才是击败他们的武器。

    马英杰把情况想得过于简单,很多内幕他根本不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罗天运不会让马英杰了解太多的东西,马英杰太年轻,年轻的肩膀抗不住这些压力,他抗不住。可是现在,罗天运得全力制止马英杰,他不能让马英杰乱来。

    这是目前莫正进唯一能做的,只能做这么多,只能拼尽力气地去保护马英杰,不让他成为牺牲品。他一手一脚培养了这个年轻人,不可能在这斗争还没有打响的时候,就让他的心血变成又一个被牺牲掉的人物,不能,他绝对不想看到这个局面的诞生!另来,罗天运最近很无助,真的很无助,从政几十年,从没现在这么孤单,这么脆弱。他卷进了一抽水中,泥石俱下,恶浪滚滚,他根本站立不住,只能东倒西歪,只能摇摇摆摆。要不然他想不到逃。是的,离开至吴都就是逃。

    可罗天运能逃到哪去呢?当你把自己交给官场时,就再也没了自由,没了那堵保护心灵的墙。这是官场中人的悲哀,也是官场中人的必须。逃出去是要付出代价的,罗天运付不起这个代价。几乎官场中每一个人,都付不起这代价。

    现在,罗天运一点力量也没有了,状若一条疲惫的狗,被人围追着,痛打着,汪汪的力气也没,就算有,也不能发出声音。不能啊。罗天运现在都想从马英杰这里获得力量,从年轻人身上去获取力量!

    但马英杰显然给不了罗天运力量,或者,谁也给不了他力量。他抬头茫然地看了看,说:“死一个人不是多大的事,马英杰,比这事更大的是……”罗天运的话还没说话,马英杰竟然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天运。

    马英杰现在已经不想听任何劝,当然也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可是他内心里还是有一些东西不想死去,真不想。人是得保留下一些东西的,不能什么也被洪涛冲刷尽。

    “死一个人不算大事?我倒要听听,什么才能算大事?”困顿中,马英杰又意气用事地问出一句。

    “马英杰,你别激动,别拿你那一套来审问我,这个时候首先要冷静。”罗天运不说冷静还好,一说,马英杰所有压制着的东西就都复活,就都往外冲。

    “我冷静不了。请书记告诉我,到底什么在你这里才是大事?!书记以前教导我,要为人民服务,要尽心尽力干好每一件事,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手中的权力,对得起信任我们,拥护我们的市民们。一场大火一烧就是十条人命,你们可以把这一切归纳于一个绝症人的报复,可现在,又一条无辜的生命,被活活医治而死。你们又把这一切归纳于心脏病突发,书记,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你们干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你们不能去干!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多么幼稚,以前有一腔热血,就能和正义的书记站在一起,就能受书记的恩泽,一路向着正义的力量奔去。可是,书记,我太失望了,你,你们,竟然什么人都可以去牺牲,为了你们的利益,你们原本就是一群不择手段的人!”马英杰越说越激动,而且此时的马英杰莫名其妙的就跟罗天运较上劲了。

    这天夜里,马英杰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完全暴露在罗天运眼前。政治是什么,就是该装聋作哑时装聋作哑,该颠倒黑白时颠倒黑白。大家都糊涂,就你一人清醒,就你一人瞎嚷嚷,这能叫政治?这能叫智慧吗?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正义,罗天运相信朱天佑书记身上一定有,否则他不会隐忍,不会任由他们如此疯狂地略夺,对,他们在疯狂地略夺土地的同时,也在疯一般地略夺人!他们对人的略夺才是最最可怕的!他们在收卖人心的同时,布下了巨形的网,那么多都在他们的网中。吴都有李惠玲,还有一大批孟成林的残余力量都在进入这张网之中,这一点才是最最可怕的。这一点也是罗天运从这次卖地内幕中看到的,可是这一点,马英杰看得见吗?

    ###第160章 为了安全

    罗天运忽地起身,脸色阴沉地望着马英杰说:“马英杰,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跑我这儿耍威风来了是不是?跑这儿来装正义了是不是?跑这儿来示威,你是正义的化身,我就是孬种,我就是不明是非,不体贴市民们苦难的睁眼瞎是不是?马英杰,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忍受这一切,为的是安全,你的安全,我的安全9有与我们一起作战人的安全!你懂什么!官场是你这样玩的话,你死一百次都可惜!可惜是我,是我对满腔的信任,对你悉心地栽培,对你寄托着莫大的希望,未来的官场属于你们!可你呢?如果一切事情能如你这么蛮干就能解决的话,你去吧!现在就去伸张你所谓的正义!去吧,去吧。”

    罗天运恼羞成怒地盯住了马英杰。马英杰结舌了。他也就是在罗天运面前敢这么放肆,别人前不敢。他自嘲地笑笑,坐下。耳边还在吹着冷风,嗖嗖的。罗天运刚才那句话实在是太冷!马英杰忘了一个事实,政治家都有冷的一面,越是优秀的政治家,越具有这份天才。此时的他反倒像个莽撞的小男生,像个空有激情的诗人。

    “马英杰!”罗天运又叫一声,心里埋怨道,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啊,还能让他把话说到啥程度,连朱天佑书记都不能阻止的事,难道就凭你一个马英杰?

    “钱富华是死了,但不是死因不明,你要牢牢记住,他是死于心肌梗塞,医院有证明!到任何地方,都是死于心肌梗塞!”罗天运将心肌梗塞四个字强调得很重。

    “谎言!”马英杰本来已控制住自己,结果让罗天运这番话又给挑起了情绪,非常冲动地喊出了两个字。他的反应让罗天运惊得合不上嘴,巨大的失望涌来,罗天运眼里有了泪。他在马英杰身上寄予了多大厚望啊,有时甚至想,宁可他倒掉,也不能让马英杰出事,闪失都不能。可他怎么就……

    “你走,你走吧。”罗天运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他这是怎么了,为别人的事,几头周旋,几头都不得好。他这个书记,当得窝囊啊——

    马英杰走后,罗天运关上门,把一个人关在家里。他想起了几个电话,都是半夜打来的。还有一次特殊的见面,是他跟朱天佑书记。别人的帐他或许可以不买,朱天佑书记这边,他岂敢不当回事?

    人总是有一些秘密的,有些秘密你可以当它不存在,有些不能。罗天运并不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人,乐观的外表下还是掩着一些不能告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很致命。真的很致命。罗天运不敢想,多的时候他拿那句毫无意义的屁话来安慰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的是身不由己。

    马英杰冲出了罗天运的家里,他是真的失望极了!罗天运居然是说为了保护他!他有什么好值得保护的呢?那么多事情,罗天运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在这个夜里,竟然打着保护他的名义而来,他能相信这个老板吗?他敢去相信这个老板吗!

    马英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家里,那个家也是冷冰的。他的心更冷冰,满以为跟着罗天运,就是迈入了和平大道,正义大道,官场大道。满以为牺牲掉栾小雪,会保护更多如栾小雪这样的无辜人,可是他才发现,自己多么地幼稚啊!他不仅保护不了别人,罗天运还在说,自己都需要罗天运保护着!人,难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全变形了吗?罗天运不是那种贪利益的人,为什么这一次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马英杰在自己冷冰的家里,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层!

    第二天,马英杰听到了消息,钱富华的事很快被解决,比以往任何一件类似的事解决得都容易,解决得也平静。仿佛,钱富华真就是害急病死的。相关部门全都哑了声,整个吴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钱富华说上一句话。

    一整天,叶小青都是冷冷地看着马英杰,马英杰知道,叶小青在怪他,怪他不说话,怪他和当局一样保持缄默。可是马英杰不这样保持沉默,还能怎么样呢?罗天运都沉默着,而且他和罗天运已经大吵了一架,他还能如何呢?难不成再上省城去找朱天佑书记吗?

    叶小青冷漠于马英杰是对的,一如他现在冷漠于罗天运一样!只是这天晚上,公安局副局长周志雄来了,心情也是非常地灰暗。钱富华出事后,马英杰悄悄安排周志雄一件事,让他动用手上关系,暗中查明钱富华死因。其实这不用查,周志雄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把死因搞清楚了。他说,信访部门和为稳大队将钱富华他们控制后,一心要搞清的是后面支持钱富华的那个人。后来为了不将事态扩大,陆续把其他人放走,也是想孤立钱富华,逼他说出材料是哪来的,谁指使他干的。钱富华忍受不了他们的变态审问,三天后交出了所有材料,但就是不承认后面有指使者。这伙人便——

    天啊,他们居然认定钱富华后面还有人。马英杰猛地想到另一层,他们会不会?他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怪不得罗天运要死命地阻止他追问此事呢,原来——太可怕了,他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层冷汗。

    周志雄又说,插手此事的并不是黄副省长一人,黄只想把这事了结掉,只想拿到那些检举材料,真正要找到幕后主使的,是路省长的人。

    路鑫波?马英杰再次哑巴。看来他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只以为是黄广军从中做梗,哪知路鑫波长也参与其中,路鑫波的力量如此之大大,火灾的事情就是一人明证,古庆明跑掉了,这事明眼人全知道是谁干的,可就让他一个跑掉人的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这就是路鑫波!而且还有一个无恶不作的路明飞,这一对父子,在江南就是恶霸,可这一对父子在江南却有着旁人所不据有的势力范围。他们就在老板的眼皮底下放火了,也在他的眼皮底下夺地之争了,罗天运却拿他们无解。难道罗天运会是那种态度?傻啊,自己还是傻!马英杰突然就明白了老板的良苦用心,也突然理解了罗天运的缄默!

    周志雄说,这些人用警察对付嫌犯的那种过激手段对付钱富华,钱富华死活不开口,不交待幕后是谁,他们就跟钱富华熬。那种熬是很煎煞人的,他们拿一只两千瓦的大灯泡烤钱富华的头,不给水喝,烤得大汗淋漓,然后再让钱富华站墙。就是后背紧贴着墙壁,不许离开,身子站得笔挺。天天折腾,直到钱富华一头栽地……

    “妈的,惨无人道!”马英杰爆了粗口。爆完,屁股沉沉地落到沙发上,感觉突然没了力气,没了那份跟别人争着求真相的心劲。真相两个字,像一只龌龊的苍蝇,在他心里最痛的地方飞来飞去,最后竟被他狠狠地掐死了,就这样掐死了。

    “秘书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周志雄满脸迷茫地望住马英杰,他内心也充满不少困惑,还有深深的怕。

    “这事到此为止吧。”马英杰颓然无力地说。

    “到此为止,不往下查了?”周志雄结结巴巴说。

    “志雄,到此为止吧,咱们查不出什么,胳膊扭不过大腿啊。”马英杰脸上现出黄土高原般的苍凉。

    “秘书长……”周志雄有点如释重负,同时也有种好不容易爬到半山却被人一脚踹下来的不甘心。

    但是这都改变不了什么,钱富华的事真就像一阵风,一吹而过,什么也没留下。这之后,周志雄告诉马英杰,关在监狱里的钱富华儿子出来了,提前释放,并且安排进一家省属企业。马英杰呵呵笑了声,现在听到什么也不足为怪,生活就是这样,四处都存在着交易。他把关于西滩那块地的所有资料都扔进了垃圾筒,发誓不再碰它。然后给罗天运打了份报告,要求工作变动,自己再也不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罗天运哭笑不得地说:“这就想撂挑子?”

    “不是想,是肩不动了。”马英杰这次没开玩笑,讲的基本是实话。短短几天,他就感受到来自李惠玲那边强烈的攻击。有人已经公开说,钱富华是栽在他马英杰手上的,马英杰想利用钱富华,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白白把一条无辜的性命搭了进去。

    他们果然把马英杰当成幕后主使!原来老板什么都清楚,老板保护他是对的,不仅保护了他,还保护了邓散新,保护了叶小青,也保护了周志雄!他们在背后调查的一切事,老板罗天运原来都知道啊。马英杰真的是悲啊,这些事情远远大于秦县的勾心斗角,远远大于他在秦县的遭遇了。毕竟他现在面对的是路鑫波,是黄副省长他们,是他们的巨大利益。

    “有那么沉?”罗天运笑了笑。马英杰总算没惹事,这段日子他的心情轻松不少,像是从某种困境中解脱了出来。更让他开心的是,通过这件事,路鑫波和黄副省长对他改变了看法,对他也客气了许多,其实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着想,这就是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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