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晓得这段空白持续多久,直到感受了他五指的掌握,她陡地一震,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

    「晓清——」那拒绝的姿态太明显,宫静川不敢再紧抓她不放,但一松手,她却像受到莫大惊吓般退开,让他心里犹如吊着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你不愿意?」他立在原处不动,眼神深刻锐利。

    她抿唇不语,模样倔强且迷惑,不点头亦不摇头,眸中却升起水雾。

    「为何不愿意?」他沉声再问,五官绷绷的,有些执拗神气,仿佛已打定主意,没问个水落石出绝不可能放人似的。

    「宫爷,我其实……已不去想婚配之事。」她十根葱指悄悄绞握,扬睫面对他的逼视。

    「所以你才决意把双心玉给了大智,要他拿去跟果儿求亲,因你不嫁人了,留着那块定情玉佩亦是无用,是吗?」

    闻言,夏晓清双眸微圆,待得那块羊脂双心玉从他怀中变出来、摊在他厚实掌心上时,她微圆的眼睛瞠得更大。

    「你、你你……」瞪着玉,又去瞪他。

    「拿回去。不准再随便赠人。」他语气绷紧,走近她一步,目光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要给大智跟果儿的……他们俩如今好在一块儿,我好歹要给他们一些东西,但从夏家出来,我什么也没带,身边唯一值钱的就这块玉……那是我要给他们的,你、你怎么可以……」她胸房起伏微剧。

    「放心,我没有强抢。」至少不是很恶霸的那一种抢法。「我跟大智说,我要向你求亲,他就让给我了。既然你不收回,这玉就算我的了,算你送我的。」道完,还真把双心玉塞回怀里收妥。

    夏晓清脸蛋一阵白、一阵青又一阵霞红。

    他又道:「至于大智那儿,你也无须担心,他和果儿之事倘若能成,我绝对会送上一份大大贺礼。」

    被大手扯住的姑娘不想乖乖站住,她急着想离开树荫底下、离开这座山坡,她甚至使劲欲甩脱那只纠缠的阔袖,结果,脚下被突出的树根一绊,紧跟身侧的男人连忙拥她入怀,她却本能地挣扎起来,两人脚下皆不稳,双双滚倒在地。

    如此甚好!

    宫静川虽当了垫背,但当得甘心情愿,他楼着怀里人儿一个翻身,将她困住。

    「你、你……让我起身!」晓清又窘又恼、又惊又急。他们这么一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瞧见了,而他还要继续纠缠?!

    「把话说清楚了!」

    「你到底想听什么?」

    她气到忘记他是爷,自以为手劲很重地捶了他肩头一下。

    这一记捶打对宫静川来说自然毫无杀伤力,却让他挑了眉,眼神变深。

    清雅且柔软的女性香气钻进他鼻间,每回她来到身侧为他推拿膝腿时,他总能嗅到这抹身香。

    以往对感情之事未及开窍,心中浮动,体热升高,只晓得屏除对她的古怪念想,然此时此际,她绯红的脸这样近,唇如花瓣,气息细细,他禁不住俯下脸庞……但……欸,不行,她掉泪了。

    当真一提到「成亲」、「喜爱」等等字眼,总要把她惹哭!

    他沉沉叹了口气,咬牙忍下那乱七八糟兼群魔乱舞的悸动,扶她坐了起来。

    「晓清,别哭了……欸,你一直掉眼泪,别人瞧见,会以为我把你欺负得多惨,别哭了……」他取手巾替她擦泪。

    「你就是欺负人……呜……还有这条素巾明明是我的……呜……那晚在小灶房给你……给你擦脸净手用的,也不还来……」吸吸鼻子,揪着他压上她湿颊的巾子,扬起泪眸瞪人。

    岂知,将她惹哭的男人竟耍赖般咧嘴一笑——

    「因为是你的,所以才私藏不还啊!」

    夏晓清一听脸蛋更红,双颊几如霞烧,沉默不语。

    宫静川又叹气,屈起一指轻划她颚下,揭掉一滴未被巾子拭去的泪珠。

    「晓清……」他的嗓声沙哑低柔。「你说你喜爱明玉和澄心,她们俩如今也离不开你。你很能适应北方的生活,在盐场做事也得心应手。然后是我性子偏沉、无趣,你说你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你听了我以往的那些事,你却说,我在你心里,依旧是好的……」—顿。「倘是如此,你喜爱明玉、澄心,喜爱北地生活,喜爱我,为何不允我的求亲?」

    她心音促急,几不敢看他。

    「你不能这样……我、我已不再去想婚配的事……」她被他搅得头晕脑胀,说来说去只有这个理由。

    「那你可以再继续去想吗?」

    「啊?」

    她发怔的红红泪颜很有荏弱之味,他心弦一动,却不敢一下子亲近过去,只能轻抚那张脸,替她将几缕青丝撩至耳后。

    「……我不知道。」她垂下颈项,感觉他的指滑过她发烫的耳壳,那让她一颗心不禁起了哆嗦,身子不由自主一扭。

    「晓清,答应我你会好好再想过。」语气坚定。「你答应我?」

    面对他的软硬兼施,夏晓清简直难以招架,只觉他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太过分了!」小姑娘家的清脆嗓音揉进满满火气,似也带着哭音,在不远处响起。

    夏晓清蓦地扬睫。

    这一抬头,她都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就地掩埋!

    她和宫大爷跌坐在坡棱上的草地,野花、野莫尽管茂密,高度却不足以将他们身影掩尽,于是她哭、她怒、她瞪人等等的举措,以及宫大爷赖在她身边,抓着她说个不停的模样,全都落进一干护卫、马夫、丫鬟和小厮眼里,大伙儿四散在坡地上,或坐或站,瞧得津津有味,都不知瞧了多久……

    噢,等等!刚才那声怒叫是明玉的声音啊!

    小姑娘怎么了?

    明玉此时是从坡地的另一侧冲回来,身后跟着小澄心,走在最后的则是无惑。

    小姑娘刚才明明是开心地冲下马车玩,现下却臭着一张小脸回来,而她这把烧腾腾的怒火很显然是针对跟在她身后的高大青年。

    气到不行,颊上挂小泪,她突然止步,小澄心险些撞上小姊姊的背。

    明玉陡地转回身,绕过澄心走到无惑面前,忽然就是一记直拳,直直打在无惑肚腹上。

    结果是出手打人的人叫痛。她哀喊了声,眼泪跟着再滚一波,边哭边骂。

    「你骗我!你不守信用!你骗人——呜呜呜——」

    挨打的青年面无表情,眼神微垂,那姿态似有些莫可奈何,但他没有其他动作,仅定定看着气到哭的小姑娘,然后再看她哭着跑掉,看那小身影冲回停在坡下的马车。

    所有人皆惊住,注意力一下子从主爷与姑娘这头,转移到明玉与无惑身上,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这一方,宫静川摇头叹气。

    他起身随意一拂衣衫,然后朝仍怔坐在草地上的晓清伸出手。

    「回去吧。」

    厚实好看的大掌摊在眼前,夏晓清这次没有乖乖去握。

    她自个儿站起来,垂眸敛眉,抿唇不语,抢在他说话前已举步朝坡下走回。

    好吧,小姑娘闹,大姑娘也闹,很好,该闹的全闹了……他揉揉额角。

    跟在那姑娘身后,他心头沉甸甸,表情也跟着凝沉下来,而没有握到姑娘小手的五指则很气恼地攥紧。

    「胡闹!」

    宫家主爷严厉的斥责在小姑娘的香闺中绕梁回响。

    「我不管!我也要上北冥十六峰,我要去!要去!为什么无惑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原是娇脆的小女儿家声嗓,但,自海盐场返回家宅的那一日起,至今整整五天,明玉不是哭就是闹,闹到声音都哑成破锣嗓子了,听起来甚是可怜。

    「无惑的师门在北冥十六峰,他的大师父要他回去,你跟去干什么?」

    「那我也入他的师门!反正我跟过他的小师父练过拳,我也就是他的师妹,我跟他一起上北冥十六峰习武去!」

    「那是你缠着人家的小师父硬要学,又没正式拜师,算什么师妹?」身为兄长的人端出为兄为父又为母的气势,劝劝劝,连劝这么多天,无用就是无用,恼得他黑发都快成雪丝。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稳下心神后,硬声硬气再道:「反正无惑昨日已启程回北冥,他还要你跟,你也不是不知。他任你使唤整整三年,也该放他自由,总之……我会再替你们姊妹俩挑一名新护卫,就这样。」

    明玉大眼睛里蓄着泪水,一下子溃堤了。

    「哇啊啊——我不要啊——哇啊啊啊——臭大哥、臭无惑,我不要嘛——」

    「你……」宫静川脸色发青,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明玉是娇丽爽朗的小姑娘家,连哭也「爽朗」得很,当真符合笑就大笑、哭便大哭的行事风格,只是突如其来这般号哭,真要吓坏许多人。

    更头疼的是,一同坐在榻屉上的小澄心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嘴突然瘪了瘪,泪珠子就跟着一滴、两滴、三滴地滴下来。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几个丫鬟原本退在一旁等候主子爱差遣,见大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原还能忍住,但一见小小姐也哭,四个丫头便开始掉泪,心疼得不得了,抽泣声不断。

    宫静川头疼欲裂,心肠扭绞,怎可能不心疼?

    「宫爷先离开吧。」在场唯一沉得住气、稳得住场面的夏晓清终于出声。

    她眉间扣着轻郁,瞧起来亦是担忧,但嗓声有着教人信服的能耐。

    宫静川动也不动地直瞅她。

    她似是叹了口气,走过来扯着他的袖。

    于是,他起了身,手拄乌木杖被动地跟着她步出那个哭声不断的女儿家闺阁。

    来到外头廊道,她很快就放开他的袖角,仿佛那只袖淬满毒液似的……说实话,那让他的不痛快当下暴增一倍,五指恨恨一抓,都快把那根不腐、不朽、不蛀的乌木杖掐裂。

    她却用低柔语气徐慢道:「我会再跟明玉谈谈话、说说心底事,宫爷别跟她急,你急,明玉也跟着急,事情只会越糟。」

    他双目几乎无法从她脸上挪开。

    但她眸线却一直平视着,沉静落在他胸前,似逃避他的探究,又像无感于他的探究,搅得他心神波动中还有波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求亲尚无着落,他不愿将她逼得太紧,只是这几天,明玉跟他闹,澄心跟着哭,她待小姊妹俩一如往常,且更添关怀,待他却是疏离有礼。

    亲疏分得这样明显,分明欺负人!

    「那你呢?」

    「什么?」她终于抬睫。

    「你也在跟我急吗?」用一种很隐伏、很晦暗不明的法子。

    夏晓清眉眸间有瞬间怔忡,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再次敛睫,嚅了声。「我没有……」至少不是故意的。

    当她露出那种略带倔气的神态,仿佛他将她逼进死角,逼得她不得武装自己,然后又见她双颊消瘦,他实无法再狠下心逼她。

    他叹气,静了会儿才道:「这阵子盐场大忙,家里的事畲管事会照看,但明玉和澄心还得托你多开解。」

    「嗯。」她螓首略颔。「盐场大仓的帐之前才忙过一阵,春酬也发放了,要到秋天时候才会再忙些,这段时候,我会多陪着她们俩。」

    「你……你也别让自己累着。」

    他又想去握她的手,这都快养成习惯。

    然而,他宽袖刚动,面前的姑娘似觉察到他的意图,竟蓦地往后退一小步。

    他僵在原地。

    夏晓清表情略显仓皇,像也知道自个儿退得太明显。

    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那张俊庞又绷起薄唇和方颚,眉色阴黑。

    欸……她很怕他的碰触啊,既贪恋又害怕,他哪里能知?

    「那、那宫爷慢走。」她脸热心热,丢下话,人退进屋内,徒留宫大爷一个。

    宫大爷满嘴不是滋味。

    黑着脸,他站在原处调息片刻,接着阔袖一甩,转身走开。

    一切似都平静,只是他步伐似带火气,跛得有些严重。

    十日后,座落在城东彩衣街尾的财神庙有大庙会。

    「松辽宫家」在庙里常年供奉一尊五福财神,这一天也得备上三牲四果进庙拜拜,这些事畲管事两下轻易就吩咐妥当,只是哭闹好些天的明玉今日竟一扫委顿,缠着夏晓清想出门逛一趟庙会。

    晓清见她像似恢复了些元气,不疑有他,于是让大智驾着马车,连同澄心、果儿全带上,跟着畲管事的马车一道前往城东财神庙。

    然后,拜完财神爷后,明玉兴致勃勃嚷着逛庙会,这么一逛,她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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