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患上老年痴呆症,抱着高晋小时候的照片,逢人便问儿子在哪儿,就连高晋回来了,她也不认识,只是求他,帮她找儿子。.

    “她不认得我了,但她记得我,还一天天给我做红油抄手。其实这些年她没有给我做过吃的,只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我饿了,家里只剩吃剩的几颗抄手,我半夜起来吃光了,所以,她就记下了。她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她都记得,她都记在心上,可是她不说。

    她患病之后,我没能陪她多久,因为事业太忙,只陪她度过一个星期。没想到,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回到家,翻冰箱的时候,看到里面满满都是她包好的抄手,压得所有冰箱柜都要踏了。”

    念知心情很沉重,莫名的沉重。总觉得,高晋说的是自己。可是,谁说不是呢?每个人都在坚持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到头来,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都不值一提。他的父亲,也许早已默默无闻,也许早已不做音乐,可是他母亲,为了一时意气,牺牲了一生的幸福。

    高晋在母亲死后回了国,守住原来的家,因为一度抑郁,染上毒瘾。经纪公司以演出的名义派他去德国,才秘密帮他戒掉毒性。高晋看到萧诗迁毒瘾发作,甚至产生自杀念头的时候,就想到过去的自己。想到过去的自己,就为她感到不值。

    那种超越了极度快乐和极度痛苦之后的人生,也许跟普通人从粗茶淡饭里体味出来的人生有太多的不同,也许跟普通人从正常的人生轨道走出来的人生也不同,所以,才造就了这样的高晋。

    他说过,“我用了30年学来的教训,就是不再隐瞒自己的感情。”她今天终于明白了,可悲的是,谁都抵挡不了命运的轮回。他想摆脱不堪的过去,他想学会真正的放开,他想重生一个快乐的自己,他想简简单单的爱,最后还是回到命运掌控的长流。

    窗户上又凝结了一层厚厚的雾珠,念知用手指在冰凉的水汽上漫无目的的画上一个圈,两个圈……最后,手掌贴在窗户上,印出清晰的五个手指,看到外面白皑皑的世界。

    走出小店时,脚步犹豫了一下,回头问老板:“大叔,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老板光亮的额头从柜台底下抬起,用那只浑厚的嗓音问:“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问完她就后悔了,可总感觉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能认出她的人应该不多。.

    老板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样子,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仪态憨厚的老板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念知几乎是怔住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呀?只是单纯的她的大叔粉丝吗?

    “你是小修的女朋友啊。”

    老板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一边用抹布拭去柜台上的水雾。

    念知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小修是谁?女朋友又是何来?大叔啊大叔,莫非三生桥上我们曾经见过?

    “小修带你来过,他出国后中间回来过两次,我问起过你,他说你很好。你这次不是也跟他一起来度假的吗?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转身要走,目光不经意落在门口的照片绳上,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图片。

    那照片是用怀旧特效拍的,四周有朦胧的墨绿光晕,场景拍的是一扇窗,窗户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两只手掌的印迹将水雾擦掉,露出窗外的雪景。一只手掌大,一只手掌小,周围还划着一个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

    念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再看旁边的照片,每一张拍的都是窗户的水雾,一张,上面写了一个“知”,一张,上面写的还是“知”。还有一张,上面画着两张没有轮廓的笑脸。一共四张。

    “这些都是小修拍的,每来一次拍一张。喏,最外面这张是前两天来的时候才拍的。”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很疼很疼。7年前的夏天,她坐在窗户旁,用手指画了三条弯弯的曲线,形成一张笑脸的时候,华天修还说她:“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她被他说的,不再画了,乖乖叼着吸管埋头喝饮料。

    原来,当年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又在旁边多画了一张笑脸,就像前两天,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的手印旁边,多按了个手印。

    华天修应该没有想过,她还会回到这个咖啡屋。如果她不来,如果她再也不来这个地方,那他做的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眼睛被什么东西模糊到了,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乡间的小路,扶着干裂的树枝,想哭哭不出来。定着神,让自己喘几口大气,看到手扶着的树枝上的树皮又脱落了一层。

    这是一棵洋槐树,长得还不算大,有点瘦。上面没几片叶子了,枝杈歪歪斜斜,横着竖着伸出来,显得有些凌乱。一块块雪堆积在树枝的胳肢窝里,像一个个小雪球。风一吹,一片叶子落在她眼前,搭在她厚厚的围巾上。真是奇妙,这么冷的天,这叶子竟然还没有枯萎,虽然已经呈黄色,但看起来水分依然很足,只是叶边上缺了个角。

    ************

    转眼过了一个季度。清明的雨淅沥沥的下,沾着湿气的泥土黏在人们的鞋子上,像春天黏乎乎的空气般,久久挥之不去。

    孙芳芝跟念知带着无名来到墓地,一块僻静的墓碑前。

    “无名,叫外公。”念知说。

    “外公。”小不点给外公鞠了个躬,将怀里的末莉花放在碑前。“外公,这是无名种了好久的花,外公喜欢吗?”

    孙芳芝怜爱的将小不点搂在怀里,怕他被雨淋到。

    “婆婆,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妹妹呀?”

    念知女儿的碑上,刻着的名字是顾小妹。来的时候,墓前放着一大束一大束的,风信子。枝大叶肥,紫蓝色的花朵花瓣盛开,在雨滴的点缀下显得楚楚动人。

    “妈咪!”无名牵住念知的手,指着铺天盖地的风信子惊讶的喊道。

    接受无名叫她妈咪,还是在两个月前,从C城录完春节特辑回家的时候。无名的奶奶,也就是姚嫂,从很早以前就跟无名说过,他的妈咪叫念知,因为不得已的原因,他还不能见妈咪。无名好几次哭着喊着要见妈咪,姚嫂就哄他:“等无名长大一点,到10岁的时候,就可以去找妈咪了。”

    一年前,无名在医院里听到念知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知道她了。他兴奋的跑去告诉奶奶,他见到妈咪了,却遭到姚嫂一顿骂。

    “见到了也不许叫,你妈咪讨厌你!”

    “不会的,妈咪只是在跟无名玩捉迷藏,妈咪不会讨厌无名的。”

    “你妹妹死的时候你妈咪看都没看一眼,这不是讨厌是什么?”

    “那无名要怎么做妈咪才不会讨厌?”

    “就当她不是你妈咪。”

    所以,无名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没有管念知叫姐姐,而是叫她的名字。念知,念知,念知。

    “叫我姐姐也可以。”

    “不想叫姐姐。”

    “小不点,为什么不叫我姐姐啊?”

    “因为我很酷的。”

    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个孩子死守心间的秘密直到现在,无法想象是多大的恐惧,让他每天面对自己的妈咪却不敢叫。

    听到孩子第一声妈咪的时候,念知感觉自己受到了世界最大的诅咒,自己就是极恶的坏人,再也不可能得到原谅。这个世界报复她,让她痛得不能说,让她一忍再忍。她却报复小不点,让他才这么小就要背负这么大的秘密,累了也不能哭,爱了也不能说。

    她把小不点揣进怀里,两个人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对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就像是早已认识彼此的伙伴,她知道小不点,小不点知道她,他们都知道。孙芳芝蹲在门口,把自己埋在怀里,哭的泣不成声。

    念知抱着小不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就好像这样一直纹丝不动的坐下去,就可以简单地度过七十年,八十年,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她不要生而繁华,也不要功成名就,她只要,跟这个孩子一起,坐到天荒地老。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你爹地的?”念知问。

    “从看到爹地的手机里有念知过去的相片的时候。”无名仰着小脸说,“还有,爹地有跟无名一样的酒窝。”

    “妈咪,无名可以叫爹地爹地了吗?”

    从C城回来之后,华天修就失去了消息。他不在公司,也不在这个城市,也没有留在C城,据说也没有回家。她从德犬那里听说,他到处飞,各地出差,期限是无限。

    不过现在,他一定是回来了,因为他给女儿带来了荷兰进口风信子。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太多太仓皇,她感觉自己没有这么累过,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真的累了,她真的不想再让孩子跟自己一样忍受煎熬和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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