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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予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也不回、以黑巾幪住脸面的男子,用沙哑的声音低沉地问。

    若无其事站在他左侧的三千阁主,观望着底下人收拾残局,重新布上桌椅酒菜,挂上纱幔,请客人入座……一串行云流水的,没有半分的迟疑与怠慢,甚至闲闲地在阁里待嫁的牡丹头牌风摇蕊都下了楼去,安抚伺候的雏儿、打点惊魂未定的客人,末了,还抬起头来望向三千阁,娇俏地打了个招呼。

    阁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语气,听起来是晴予旧识呢!」

    「她应该嫁给兵部尚书之子,成为他捧在手心里的妻……」

    「原本是的。」阁主闲适地点了点头,抚过自己修得圆润的指尖,瞧着那白里透红的肤色。

    「那么……」男子霍然回眼,戾气弥天漫地,扑面而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阁主悠然回睇,唇边勾起的微笑很是优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吗?」

    男子不耐烦了。「我在问你……」

    「能带十二金钗出场的,三千阁都要问明了出身来历,确保姑娘们的安全。」阁主微扬眉梢,娇婉的身子柔弱不胜衣,却那么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气涛然的阴戾之中,一点笑弧妆点着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带晴予出阁叙旧,也请不要带得太远。」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当中,看过、接触过很多女人;他以为梅晴予的存在已经是个特例,但眼前这个自称艳娘的三千阁主,似乎也是个特例。

    「晴予……是卖身进来的吗?」

    「不是。」阁主似笑非笑,那仿佛藏着秘密不让他知道的目光,让巫邢天浑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愿进三千阁的。」

    自愿?巫邢天被骇住了。他思绪里一片混乱,良久才挤出了一点破碎的声音。

    「你说……她自愿……」

    「祭司大人还没回答艳娘的话呢!」阁主安适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吗?」

    「姓邢。」

    在这个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够太过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烦躁的感觉,竭力让自己专心应付眼前的女人。

    「邢……」阁主沉吟,微带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过他覆面的黑纱。「大人与晴予是旧识?」

    「青梅竹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顺的回答。

    「但是大人却身在异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轻巧的一句话,扎实地咽住了巫邢天的怒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质问的资格。

    他呐呐地说:「我以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轿。」阁主点头,却语带玄机,不将话说得太满。

    巫邢天皱起眉。他觉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着,却寻不着缝隙夺回主导权。

    三千阁主漾着微笑向他睇来一个轻描淡写的目光。「十个珍稀蛊物,换晴予七日出场。时间到了,就完好无缺地送回来。成交?」

    莫名丧失反攻机会的巫邢天将手捏得死紧,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当场诛杀这个女人。

    声音从齿缝间迸出来。「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来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从鹰求悔手里被带开,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对于自己没能好好陪伴鹰家少主谈心的这件事耿耿于怀。

    但是被打断了约会的鹰家少主,却在倾听了三千阁主的耳语之后,微微地笑起来,眉间的轻皱也松开了。

    他爱怜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顺的长发,在她颊边吻了下。

    脸上骤起红晕的梅晴予,胡里胡涂地被带走,塞进软轿里去,送到偏院的最里间厢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边的贵妃软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却等不到那个据称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着眼睛,她拿过软枕层层迭迭地为自己堆出一个舒适的弧度,然后把自己塞进那堆软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来,她在一个人的夜里,除了持书以外,就是望着月色呆着。

    梦里倒是什么也没有,她沾枕即入睡,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别地敏锐,但这房里,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穿戴着侍儿的服饰,开启她的房门,气急败坏地来掳走她……

    来到长安之后,当时还那样年少的梅晴予,曾经婉言拜托三千阁主代她探寻心系的少年下落;但无论深过几次,回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那个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门之后,就宛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但是没有死讯,梅晴予也固执地相信,那个少年还活着。

    因此,她开始等。等过第一年、等过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华渐渐地长了,等到她青涩而天真的心渐渐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为一种习惯。

    三千阁从来没有亏待这她。以真名高挂艳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来的不仅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还有那个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爷;她以为自己会被交出去,毕竟没有哪一家妓坊在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众多官兵之后,还能不屈服的。

    但那个风流绝丽的三千阁主却款款摇曳着往阁门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爷府总管摔在地下,咳出两颗血牙来,待美丽的女人慢条斯理地将纤细的手掌收回袖里去,娇娇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来,才开始讲理。

    「总管大人,您这般地张扬可不好呢!三千阁虽然不是官家妓坊,但这枚金印确实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任谁要来踢这阁门,都得先往宫里去请求一番……莫要怪艳娘无礼了呢,这整城的人都见到您怒冲冲地率了这些弟兄过来,惊动了宫里可就不好了……艳娘先给您这么一掌,也算是给您解了围,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给六王爷交差去吧?」

    说着,又掏出一件物事。「啊,这白千层花膏好呢!给您去去瘀,还可以收收您那脸皱纹,阁里的姑娘们想要都不给的。现在献了您了,来,收好9有这一点心意……欸,总管大人拿好呢,劳烦您带着弟兄们跑这么远来三千阁,不好意思阁里招待得不甚妥贴,那边还带十坛好酒给爷儿们作礼物的……总管大人上马车小心啊!别给颠着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队走人后,阁主款款地回过身来,见梅晴予泪盈盈地哭得满脸斑斓却又惊讶地傻瞪着,模样好生逗趣。

    阁主若无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里去,然后招呼着左右要她们准备准备,要开阁门作生意啦!

    一块柔软的绣帕递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着胭脂的狼狈模样擦得干干净净,梅晴予望过去,就见那日后被称为「牡丹头牌」的妖娆女子笑得那样漂亮,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进了这三千阁谁也不能欺负你。」

    渐渐地,她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在这阁里,送往迎来,以往藏于深闺之中的她却乍然开了眼界,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许的痴缠、为了负心恩客自尽的姊妹、持刀闯入阁里要和姐儿一并殉死的狂汉……最纯粹的感情和最复杂的利益,人心可以这样美丽并且丑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许多次,喜欢她的恩客要出钱为她赎身,她只是温婉地笑笑,没有特别去解释她并没有卖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阁很好的,我要在这儿待着。您若要见晴予,就往这儿来,随时可以见。」

    失了望的恩客没办法,却又舍不得,只好时时来访,时时来见,她总是温静地接待他们,然后款款地送走他们。

    她把曾经有过的心动和恋慕,珍藏在心里面。

    女孩子宝贝无比的初次,她确实地交给了最重要的那个少年,连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没有遗憾。

    听不见那个少年的死讯,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记她而重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些都不会有,所以那个少年还是独属于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时期里美好的回忆。

    永远不会崩毁。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记忆里不曾忘却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里的书卷落到地上,也没惊醒她来。

    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在房内漫开。

    阴影里,走出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那一身异族的服饰、幪住脸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现身的时候,仿佛鬼魅一般。

    他曾经那么熟悉的少女,经过十年欢场的历练,仿佛变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顺的如缎长发……他对她的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巫邢天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为她抚开了那一点轻皱,然后拉过一旁的薄毯为她覆上。

    他有七日时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将和他的晴予走到哪个份儿上。

    晨起,醒来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识模糊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这块毯子啊……

    未曾听到脚步声,闭起的房门却忽然开了,梅晴予惊讶地瞪着门扉。

    那扇门外踏进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异族服饰相当抢眼,轻薄的料子很有种飘逸的味道,但这人侧面望去,却是幪着脸面的,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生死里卷滚而生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着眼睛。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着两端,与她目光对上的人吗?

    那人手里竟然端着早餐……他去厨房做的?还是侍从做好了送到他手里来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着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够包下身为十二金钗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时光,其中所费金银绝对不低,但这人怎么让应该服侍他的姐儿在榻上睡着,而自己去端来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梅晴予,沙砾般粗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平板,甚无起伏的向她说话。「热水在架上,巾子浸里头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转头,就见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来,体温还未回复时能够窝在毯子里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间,那人将桌上都摆好了,碗筷膳食按规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脸面、拭净了手,正偷偷用温热的巾子温暖自己足尖的时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过来,泰然自若地为她梳开了长发,打结的发丝也仔细地解开,没有分毫弄疼她。

    为她梳起一个松软的髻,斜斜别上一只银簪,垂下的粉色流苏在她颊畔轻荡。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视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来。」她喃喃。

    那人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却避开了她,指尖抚过她双肩裸露的肌肤,上头精绘的红梅栩栩如生,为她添了香艳的绮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这么一身像是异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听口音用字,却仿佛本地人士。」

    「我离乡十年。」

    「十年吗……」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顿,硬生生加进了称谓。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阁,也是十年。人生际遇的转折福祸,公子与晴予的时间,似是相仿呢!」

    「确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视她,然后将目光调开。「先来用膳吧!」

    「公子如此贴心,倒显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致饭菜,有些苦恼。

    「不会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砾的嗓子平板无波,却有着很坚持的语意含在里头。「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宽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儿呢!」提着话题,又为对方夹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见到他轻皱一下眉,动作稍有迟疑,而他倒是反应快,立刻抬袖将脸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动作过后,放下手来,饭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却没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这种别扭逞强的反应,记忆中也曾有过……

    「公子很喜欢这盘菜呢!」

    她笑盈盈地说了试探的反话,手上筷子也很勤劳,就要再夹一份进他碗里去。

    巫公子赶忙将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饭上去,还加上几块吸饱酱汁的牛肉。「姑娘喜欢这豆腐吧?多吃点。」

    梅晴予瞪着饭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确实很喜欢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却这么懂得晴予。」

    「这个……」那人仿佛迟疑了一瞬,「阁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温缓一笑,提筷吃将起来。

    一顿饭就此吃来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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