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的一个晌午,两个陌生面孔的出现,使颜歌整个陷入了无边无尽的深渊与绝望。

    那是两名异族打扮的彪形大汉,虎背熊腰,体格强壮,全身上下都有股盛气凌人的派头。

    他们一进屋,便伸手将站在门口,还来不及开口询问的颜歌给点住了,让她像根柱子一样直楞楞地站着,然后绕过她,一掀帘子进了内屋。

    颜歌动弹不得,一颗心如用油烹,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莫非是来找男人麻烦的吗?

    正胡思乱想,耳中却听见里屋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斥。

    “放肆!”

    然后,“扑通”两声,那两个人显然是跪下了。

    颜歌瞠大一双水眸儿,身后传来脚步声,男人已迅速走出来,俐落地出手将她的穴位解开,握住她的肩头,利眸盯着略显苍白的娇颜,关切询问。

    “没事吧?”

    她没说话,摇摇头,神色僵硬地回首,在帘子缝隙看见正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大掌将她的小脸轻轻转过来,“对不起,吓到你了,是我有些事需要交待他们去办。”

    “嗯。”垂下长长的睫,她点了点头,顺从地抱起自己那个装着针线的簸箕,退出屋子来到院中树荫下坐了,拿着没绣完的绣品开始做活。

    隔壁那总爱趴在墙头偷看的鬼祟书生,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趴在墙头探头探脑,一副极想要与她攀谈的样子。

    “喂,小娘子,你是哪里人氏?生得这样水灵,应是南方人吧?”

    “小娘子,你的手可真巧,绣得这鸟儿跟真的似的。”

    可惜美人儿的粉脸是越垂越低,只顾着忙手里的活计,不肯与陌生人说话。

    “唉,小娘子怎么都不搭理在下?”逄赌必输大侠自嘲地干笑两声,“说起来小娘子还应该感谢在下,在下可是风餐露宿地专程往北边跑一趟,才把你家相公的话带到,很危险的哟!这关外怕是要打仗了……”

    打仗?颜歌猛然抬头,望向对方。

    冯大侠见成功地引起了小美人儿的注意,心里一喜,又自作聪明地猜测道:“莫非小娘子知道自家相公就快走了,心里舍不得,正徒自忧伤?没办法啰,潼州有三十万大军,这仗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打起来了,乌托的王太后是个女流之辈,哪敢动刀动枪的跟中原朝廷对着干,还不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洛家人救命哪……”

    冯大侠闲着也是闲着,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如黄河起来,哪能知道自己这几句闲话在颜歌心中掀起多大的惊天骇浪。

    他要走了……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概就是这句话的重量,拿着绣花针的手一抖,指头被针尖扎了一下,颜歌却浑然不觉痛。

    后来,那两个异族人从屋里出来,临走前竟径直走到颜歌面前,又是“扑通”两声跪下,冲着颜歌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开。

    晌午的太阳极烈,热辣辣的,晒得院子里的几株绿色都快蔫了,颜歌疲累地闭了闭眼睛,又埋头绣起来。

    蓦然,面前被人挡住了光线,她抬起头,仰望看正居高临下注视自己的男人。

    隔壁的落魄书生似乎对男人颇为畏惧,一见他现身,立刻从墙头彻底消失掉。

    “相公……”颜歌望着眼前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仓惶不安的心间涌出一丝丝酸楚。

    “怎么了?”男人细细地看着她,大掌抚上白嫩的颊,“你脸色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她的头乱摇一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

    “嗯。”他好脾气地在她面前蹲下,大掌握住她搁在膝上的一双柔董,含笑道:“你问。”

    “你说我的名字叫颜歌,那我本姓可是姓颜?”

    他迟疑了一下,摇头,“不是。”

    “那我姓什么?”

    “你姓景,景色的景。”

    颜歌轻声念了一遍,方抬起一双剪剪水眸,期盼地望向男人,“那么,相公你真的姓晏吗?”

    他神色一僵,仍是淡淡应了声。

    小脸越发苍白,浮上一抹僵硬的笑颜,“那……那么相公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千?”

    他眼眸一沉,眉头浅浅地拢起,似在竭力掩藏着万千情绪。

    水眸儿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眼前棱角分明的俊颜,“我在柜中找到一只锦囊,应该是我绣的,上面有这个名字。”

    晏小千,晏小千。

    这个名字如此熟悉,被绣在那只朱红暗底的锦囊上,除此之外还独独绣上了一只展翅的燕子,绣工称不上精致,甚至算是粗糙简陋,极像了刚接触针线活的孩童所做,可是没来由的,颜歌就是直觉地相信,那一定是出自自己之手。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呢?

    今日,向他报告事情的那个下属字字不离“洛”家,而他给自己的那只玉饰,上面也刻有一个“洛”字,他应该是姓洛的,却一直骗她说自己姓晏,他不是晏小千,他不是……

    男人瞳眸收缩,正想否认,可一对上她那双盈盈若水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时,里面盛满了绝望,他心头一震,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

    电光火石,真相大白,颜歌的心顷刻之间坠入谷底,他不是晏小千,不是她的丈夫,她却把身子给了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猛地站起身,心碎地闭上眼睛,泪水渭渭,无比艰难地说着:“你明明姓洛,你给我的那只玉笋其实是枚印章,上面也刻着一个洛字。”

    “颜歌……”男人神色骤变,紧抿着唇角,却没有反驳。

    “你……你根本就不是我丈夫!”颜歌颤抖的声音破碎不堪,她一面回想往昔种种,一面悲愤哭泣,几欲羞愤而死,“你告诉我,我相公到哪里去了?”

    他仍是不说话,一双眸深深地盯着她泪流满面的小脸。

    “他……他是不是被你所害?”她胸口一紧,几乎不能呼吸,小巧莲足向后一步一步退去,要离他远远的。

    “不是!”男人见她躲自己,立即心急地向前跨了一步,口中断然否认。

    “那他人呢?”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了。”

    “死……了……”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料,但颜歌得到了确认,心便似停止了跳动,好像一切都静止凝固了。

    她一阵晕眩,整个人如风中飞花般摇摇欲坠,男人见状,急忙跨步上前,伸手想扶她,却被她避闪开。

    他尴尬看着举在半空中的手,视线重新锁在伤心欲绝的娇颜上,叹息一声,低声诉道:“颜歌,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他要说,她便听着。

    “一年前,你们从骊京逃出来,直到躲进了巴丘,晏小千在骊京就已经身中巨毒,在这里撑了半年,早已是病人膏盲,我因遭了连环暗算,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被你救回了家。”

    “几年前,我在骊京曾与你们有过一面之缘,晏小千自知时日不多,便央求我在他死后照顾你,怡巧我也打算在此处暂避一阵子养好伤,便应允了他。晏小千亡故后,你……又失忆了,我便代替他,成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颜歌仿佛失去了灵魂,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听着他说,直至他说完了,她才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那么……你又是谁呢?”

    “洛刑天。”眼前小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男人心中很不好受,一听她问自己的姓名,立即据实相告。

    颜歌轻轻地点了点头,木然地转过身,脚步如梦游般,一步一步地朝门外走。

    老天爷真是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委身的男人,却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真正的丈夫已经亡故了,那她该怎么办?

    颜歌心中纠缠地如乱麻一般,一抬头,太阳金晃晃地直刺着眼睛,她只觉太阳穴阵阵地发胀,眼前倏地一花,接着双膝一软,她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她恶梦连连,半梦半睡,偶尔还会惊醒,一整夜,洛刑天都没有真正阖眼,他一直守在遭受到打击的小女人身旁。

    每当她稍有动静,他便会立即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她,而每当颜歌抬头,也会准确无误地在暗夜之中看到那双深邃而担忧的眼。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如此近的距离,近到仿佛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却又如咫尺天涯。

    颜歌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和自我厌齐中。她厌恶自己连真正的丈夫都忘记了,却夜夜与另一个男人享受着鱼水之欢,世上常唾骂的不守妇道,大概就是说她这种人吧。

    漫漫长夜,如何能真正睡得着?

    刚一入眠,便看见梦中的少年正在绮丽楼阁间对自己微笑,他一定是小千,她梦到他那么多次,却忘记了他是谁,可是现在她确定了又不敢再见他,他的笑容,他的宽吝,只会令她更加地厌恶自己。

    还有一直守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为什么一直用那种焦虑担忧的眼光望着她?

    心酸又疲累地闭上眼睛,窗外已露出第一丝鱼肚白,颜歌终于在无尽的伤心和泪水中迷迷糊糊地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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