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于佳

第十二章 成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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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忍只问他:“我要你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你说那个人……”和尚有点为难,“找是找到了,可还需要再度确认。”

    “尽快带人来见我。”步忍像是做下重大的决定,“等找到那人,我们便回飞马山。”

    青灯点点头,继而问道:“你决定与法师一族为伍?”

    “至今日起,我不受任何人控制,我只做我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青灯发现他的身上散发着阵阵紫雾。他不禁眉头一紧,“崇牛的精魄回到你身上了?”原本崇牛和圣巳的精魄不是被困在流火小姐的金算盘里吗?和尚狐疑地看看步忍,又望望放在流火小姐身边的金算盘。

    “不仅是崇牛的精魄被放了出来,连圣巳的精魄也……”步忍眯着眼望着被昏睡不醒的流火。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青灯忽然一惊,“莫非……”

    步忍没再多做解释,“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要你速速找到那人了吧!”

    他与御临王之间再不可能平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命运之轮总有它滚动的轨迹,命中注定他得回飞马山,命中注定他要与御临王相抗衡。

    谁能逆天而行?

    青灯心下明白,抽身走出地下,向他的命运轨迹而行。

    和尚逛花楼,佛祖会踹他下阿鼻地狱吗?

    青灯不敢多想,他只知道若他再不找出那人,步忍绝对会一脚将他踹下悬崖。与佛祖相比,步忍绝对更加可怕。

    大方地进了花楼,他的出现顿时引起在场众人的一致瞩目。

    看什么看?没见过花和尚啊?

    怒目横扫周遭,他气势汹汹地喊道:“没人接客吗?”他阔气地甩手就是两块金子——流火小姐,莫怪我动了你的金子,是步忍允许的,要算账烦请找他。

    我是无辜的,呜呜呜……

    见着金子,鸨母、小姐、姑娘一个个像见到蛋的苍蝇忙不迭地往上飞,“这位客官是听曲肮是歇息啊?”听曲有陪客的姑娘接待,歇息便是小姐全程侍奉了。

    “叫惹衣姑娘出来见我。”两只脚跷在了桌上,青灯颇为享受这种放肆的感觉。

    鸨母寻思着花楼众多姑娘中哪个叫惹衣来着?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好不容易才在花名册上的末页翻到了。

    “哟,我说爷您可真会挑,惹衣姑娘还没正式出台呢!”

    莫非这位出手阔绰的和尚专喜欢找未出台的雏儿玩?在花楼待久了,鸨母什么怪性子的客人没见过。帕子挥上去,老女人一个劲地往上蹭,“爷,您若不介意,我换几个姑娘陪你,保准你玩得开心开怀。”要是随便换个人都行,他用得着找她找得这么辛苦吗?

    “我谁都不要,就要她,这就带我去见她。”他能耽误,步忍那头催得紧,流火小姐怕是等不了啊!

    鸨母一股脑地应承着客人:“行行行,我这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带来见您。爷,您先选间房歇着!吃点好菜,尝尝我们这儿的好酒,要知道我们这儿的酒可是远近驰名。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爷您可知道我们花楼的酒……”

    不等她话说完,青灯已起身朝后堂走去,鸨母以为他等不急了,赶紧招手:“错了错了!爷,上面才是供您歇息的厢房,后面是洗衣晾被的地方,粗糙得很,哪儿能招待您这样的贵客?”

    “惹衣在这后面吗?”青灯等不及地大声再问一次,“我问你最后一次,惹衣在哪儿?要是你还在那里?嗦个不停,我就换人伺候我。”

    这不等于到手的金子飞掉了吗?鸨母哪能眼睁睁看着这等蠢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忙不迭地引着青灯朝后堂走去。

    “这边!这边!惹衣就在这边……洗衣服。”

    后面这三个字惹衣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做了解释,她散落的发沾着汗水粘在脸颊上,远远的别说她是美丽还是丑陋,连张正脸都看不清楚。她的脚边摆满了几只大盆,一盆盆皆塞满了衣服、被子等一大堆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布。而她那身灰布衣裳又粗又脏,破破烂烂地滴着水,看上去就像从叫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她与他想象中的模样存在着巨大差距。

    青灯变化万千的神色让鸨母以为货不对版,客人要退货,为了保住自己的佣金,她赶忙上前推了惹衣一把,“你傻乎乎地愣在那里做什么?爷看中了你,那是你的服气,还不赶快洗洗干净,换身衣裳出来招呼爷。”

    “我……我可以离开这里?换……换身衣裳?”瘦骨嶙峋的人儿不太确定从天而降的好运,紧张地盯着鸨母,她的迟钝引来鸨母狠命的一掐。

    “就说你是湿老鼠上不了台面,现在给你好日子过,你不过是不是?”

    被掐痛的惹衣咬着唇不敢出声,青灯怔怔地望着她,再度怀疑他的寻找到底在哪个地方出了错。

    血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青灯很难想象自己会在这样的地方找到这个人,而且她还是那样的……不堪。

    如果六十多年前,她的祖先没有战败,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

    起码不会让眼前这个肥胖的女人拧着她的胳膊,她还不敢痛叫失声。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如果她没有遇见自己和步忍,她又会怎样?

    待在这间花楼里到了一定的年纪,运气好的话,她会成为弹琴唱曲供人玩乐的姑娘,运气差点的便是千人枕万人骑的小姐。或者,这样浆洗一生,伺候那些本就低贱的人,做一个更低贱的人。

    可是她遇到了,步忍选择了她,她的命运就此改变。而这番变化是她可以承受的吗?

    青灯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让他想起从前的自己,若非遇到八神兽飞天,若非遇上那个可以召唤魔兽的步忍,若非一切凑巧得吓人,今天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

    一定不用日日抄经吧!他想。

    不需要每夜每夜抄经到天明,不需要闭上眼都能默写整篇的经文,不需要想到若是抄不完今天的经文会有何下场,不需要……

    不需要做很多很多,可也成不了今天的青灯。

    步忍曾问他:后悔吗?后悔成为今天的青灯吗?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不是不想回答,是无法给他答案。

    很多事情从发生那一刻起,便没有了答案。想太多,只会累了自己,却改变不了事情每一次发展的方向。

    对他自己如此,对眼前这个脸上虽挂着怯生生,却掩不住眼底空洞的小姑娘亦然吧!

    没有时间再供他们浪费,青灯甩手对鸨母道:“带她去收拾收拾,我在楼上厢房等着。”一块金子甩给那老女人,他不想小姑娘再多受为难。

    扭头望了他一眼,惹衣跟着鸨母去了,空洞的眼里不带丝毫色彩。

    他会是她的什么人?

    恩人?客人?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半个时辰之后,她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换了身色彩鲜艳的衣裳,是不是比那身粗布衣衫更能衬出她的美,青灯不好说,但起码干净了许多。

    她被鸨母推进了房后,没工夫看他,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盯着摆了满桌子的酒菜。

    鸨母高声教导着她该如何问安,如何取悦客人,如何讨得欢心,她关上耳朵一概不听,杵在原地,她的眼里只有食物。

    青灯谴走了鸨母,独自坐在桌边。取了碗筷放在身旁的位置上,他仰头招呼她:“你若饿了,就过来吃吧!”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饥饿,站在桌边撇开碗筷,直接把手伸向桌上的那只烧鸡,没等青灯看明白,半只鸡已入了她的腹中。

    吃得太猛的直接后果就是——噎着了。

    “你慢点,先喝口水。”

    他倒了杯茶硬塞进她手里,顺道抢下她手中仅剩的那半只鸡。他深知若非如此,她决计不会喝的,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只鸡塞进肚子里,即使因此被噎死也在所不惜。

    她喝完了那杯水,气稍微顺了点。死死地盯着他手里那半只鸡,目光再度移到他脸上,好像他是她的仇人。

    也不想想她吃的这只鸡是谁买的。

    好吧!青灯承认,准确地说,这只鸡是用流火小姐的金子买的,等于流火小姐请她吃的,她不用感谢他。

    这是不是要拜错坟头上错香?

    呸!他还没死呢!

    “坐下来,这只鸡就给你。”他扬扬手中的诱惑,逼她就范。

    惹衣中招了——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

    “拿起碗筷,我把鸡放在盘子里,你要吃什么直接用筷子夹到碗里。”他可不想日后吃饭的时候,总见到她的爪子在饭桌上四处蹿。他深知自己那两根棍子绝比不上她十根手指头来得快。

    所以,最好现在就给她竖立规矩。

    知道他有绝对的决定权,惹衣聪明地选择顺从,拿起碗筷,她用筷子连同手夹起剩下的那半只鸡放在她面前那只小巧的碗里,然后筷子与手指并用,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那只残存的烧鸡。

    瞧,她多听他的话。

    青灯在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慢慢来,她很快就会学会那些她应该掌握的规矩。

    现在他们急需的是了解对方,主要是他得了解她,并让她了解她将要面对的问题和要走的路。

    然而他尚未开口,她的筷子连同手已伸进了他面前的五福坛子肉里,大块大块又肥又甜又腻的肉从他眼前晃了晃便消失在她的口中,他不禁要赞一声——速度真快!

    “你饿了很久了?”他觉得这几乎是肯定答案。

    “我从来就没吃饱过。”吃得半饱的她开始有工夫搭他的话。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青灯打算从现在起同她好好聊聊,“你怎么会沦落到花楼的?”

    “忘记了,反正是被买进来的。”鸨母说他是第一个肯掏钱让她陪的客人,为了能日日吃饱吃好,她自然得有问必答。

    “你今年多大?”没有正式上台,应该还很年轻吧!想着想着青灯瞟了一眼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又老又粗,看上去活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奶奶才会有的枯树手。

    像是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赶紧缩了缩手,将它藏在袖子里,生怕他因为她那双未老先衰的手而嫌弃她。若他明晚再不翻她的牌,她便无法吃饱了。

    “十二?十三?我记不大清楚了。”

    青灯点点头,相信她的说法。

    自他追踪的结果,这些年来她被东卖西卖,哪个主人会记得她的生辰,在尚未记事起就被人买来卖去的她又怎会知道自己的确切年纪。

    他也不记得自己的确切年纪,于是步忍就把见到他的那一天起算做他的生辰。

    如此看来,他们的境遇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今儿个十月初四,算做你的生辰好不好?”

    他心血来潮的开口换来她的一怔,没有人想过她的生辰,也没有人会帮她庆祝生辰,这一顿算是她毕生吃得最好的一餐了。她想,或许今天就是她的生辰也说不定。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如此厚待于她?幸福之情冲上心头,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放松了。

    惹衣乍现的笑容射入青灯的眼中,像拂晓的光芒美得令他心惊。他忽然想送给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一点东西,“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得到的?”

    “我想早点出台,成为红牌姑娘。”

    “啊?”他的嘴巴大得可以塞进整只碗——这叫什么愿望?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红牌姑娘,去伺候那些恶心又变态的男人?“你的愿望会不会……”太奇怪了点?他不好明说。

    她却坦然极了,“若是成为红牌姑娘我就不用每天浆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衫,我就能不干活也吃得饱饱的,能穿上好衣裳,还能睡在又软又暖和的床上——这还不是人生最大的愿望吗?”

    她的愿望是如此直接、简单,听着却叫人心痛。

    “就算不成为红牌姑娘,你也可以每天不用浆洗衣裳就能吃饱穿暖,还能睡在舒服的大床上。”

    “真的?”她眼睛放光,紧盯着他不放。

    那眼神让他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

    “跟我走,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

    他冲她伸出手,下一刻,她那沾满油腻汤汁的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之后的很多年,青灯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他先一步实现了她的愿望,而是让她碰上了一个残暴的老头,并将她带离了花楼,那她的人生会不会变得很恐怖。

    对未可知的结局,他始终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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