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衣服长摆随着步履的往上,一层层滑过薄云微遮的阶梯。九霄玄穹境址,从界门之处经过数十楼阁殿宇,过数段长廊长阶,一路进到主殿。

    无人通禀,无人阻拦。

    长了一张同九霄之尊九分相像的脸,在有些时候,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殿里的人似早就知道他会来找他,早已将周围的侍从遣退下去。没有纷杂的人声,整个大殿沉寂在一种莫名的安静里,安静得只余风卷垂帘,摇曳轻响。

    空气里,氤氲着香醇的茶香,是从内殿传来的,味道闻着很舒服,却有点儿奇怪,至于是哪里奇怪,白辰说不出来。

    内殿摆着一张小几,小几旁的席垫上坐着一个人,在煮茶。

    白辰进到内殿,目光首先凝在了池夙的衣服上。

    玄色厚重的冕服,银线细织的隐凤细密繁杂,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一幅精致的刺绣图案,而是上古流传已久的神纹古籍,若再凝神细观,古籍文字拼凑成的隐凤图案,其实并不是单一的形状,里头的文字在变化,上头的隐凤,也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一件……会变化的衣服?

    “知道你不会久留,就不给你赐坐了。”主位之上,声音淡淡。

    白辰移开目光,瞥了眼几案旁边与他相对的一张席垫,也不管池夙刚刚说过什么,走几步近前,盘膝坐了上去,“我不是以你臣下身份来见你。”

    这个“赐”字,不适用。

    “我知道。”池夙手里持着壶柄,将里头滚开的水冲入盖瓯,也不看他,“坐没坐相,起来重新坐。”

    白辰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动,却没说什么,站起身来,整了衣服规矩跽坐下来,“为什么是我?”

    “茶滋于水蕴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连,缺一不可。”瓯盖轻轻刮去漂浮的白泡沫,池夙这才抬眸看他一眼,“你知道,只能是你。”

    白辰垂目,眼底深邃愈如夜暗沉,“所以,自知道我存在起,你就开始布了这个局?”

    “没错。”池夙语声淡淡。

    空气里的茶香愈渐明晰醒人。

    “你本没有必要把我扯进来。”白辰再开口时声音冰冷,“三界至高的位置,你不用我,也可以得到……”

    话到一半,自己滞住,这个人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位置。顿了一会儿抬眸,目里闪过一丝了然情绪。换了话题,“所以,我之所以会入轮回,其实是被你一手操控?你之前故意找我做的那些事,其实并不重要,那只是引子,牵着阿娘为此主动送我入轮回,然后……我现在在你面前,这才是你的目的。”

    池夙唇边慢慢浮着一抹笑意,“你能说出这番话,就证明我的目的达到了。”

    白辰双目似突然被墨倾染,原本剔透的眸子,深沉且幽邃,“你凭什么会这么自信?轮回艰苦,我若放弃不从呢?万世身修,我若没悟出天道呢?”

    “你若弃了,我自有办法逼着你继续下去。万世修身,你若没悟出天道,我会让你一直悟下去,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于我,不过只是多等一些时日罢了。”

    不管怎么样,结果,都只会是一个。他为天帝,三界归一,九州神统。

    白辰此时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绪,该喜么?他的父亲,在知道他存在的那一日,就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一步一步推着他,带他走上三界里至高无上的地位。该悲么?他是他父亲手里一颗必不可少的棋,他的这一辈子,自出生起,就被他完全规划好,再无改动可能。

    茶香浓郁,充斥耳鼻,白辰微微起了波澜的心境在这茶香里平静下来:“三界归一,九州神统,对你来说是什么?”

    “执念。”池夙说这话时,他的目中微微发亮,“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达成的执念。”

    “执念?”白辰听了这话不禁挑眉,“三万年前,你煽动魔界反叛,魔池暴动,并以池笙为媒,辛姒为引,设计使妲夷生死;仙魔之战,天降兵解,造下万千杀戮,只为你‘归一’的执念?值得么?”

    “天生万物,此间事,万间事,分久必合。三界归一,九州神统,本就是大势所趋,所需要的,不过是从中推上一把。”池夙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有时候成大事,必须摒弃掉些东西。”

    “那些杀戮里羽化的,就是你摒弃的?”

    “柏洺心仁,易受蛊惑;重肆重义,易暴易躁;白炘比他们都好,却除了青丘,别的一概不理。”池夙看白辰,淡淡一笑,“若想三界归一,九州神统,便要先除掉这三个人的弱点,或者,把这三个人从位置上除掉。”

    白辰面上阴了阴,“现在,这三个人都不在原位,你又何须再拉我下水?”

    “白辰,明知故问可不是好习惯,我是否能将此理解为,你在同我闹脾气?”池夙弯唇,目里深远难测的意味,不知何时变得更深。

    白辰对此没有解释,头微偏,“随你。”

    柏洺、重肆、白炘,都不在原来位置,池夙成为天帝,已经是归一了三界,却,并不是真正归一。天帝的位置,需要其他人绝对臣服,现任狐帝与魔尊都与池夙有杀父之仇,光凭这点,便做不到神统。

    而这个时候,真正能使九州神统的人,只有白辰。

    他是现任狐帝的长辈,更是下任魔尊的哥哥,凭这层关系,就已经足够。

    “以三界众生为局,以世间所有权位高者为饵,若赢了,三界归一,九州神统,三界再无兵戈纷扰。若输了……”茶色澄碧,自白烟水汽里倒到杯中,白辰看着,轻蔑一笑,“呵,根本就不会输。”

    “同样的茶,你娘喝了,说是辣的;阿笙喝了,说是咸的。”池夙将沏好的茶给白辰递过去,“尝尝这茶,你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白辰接过,浅浅一抿。

    “什么味道?”

    “无味。”

    池夙面上依旧在笑,“所以,必须拉你下水。”

    这笑,再情真意切会心不过,一笑风华,光风霁月。

    白辰再饮了口茶,茶水经过舌尖,顺着喉咙流下去的瞬间,他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想追求的事或物。但,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万世的轮回,万千劫苦,世间任何人情世故都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人有情,他没有。

    人有欲,他没有。

    人有念,他没有。

    这时间任何能迷惑人心的事情,都迷惑不了他。

    万世修身,他经过这世间千万生灵都没有经历过的一切。即便有人同他一样经历过,却也不会有人同他一样悟出来过。

    道生万物,道于万事万物中,又以百态存于世。天道者,无欲,无求,无念。

    即便现在白初魂飞魄散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太多动容。

    生离死别,也是天道。

    他悟了众生,这辈子都再不会有改变。

    所以,三界至高的位置,池夙会让他来做。

    只有真正不受世间人和事羁绊的人,才能永远公正不受任何影响的坐稳那个位置,才能使那统一的局面永远持续下去。

    池夙下的这一盘棋,从来都不是为自己,也从来不是为了他。

    为的是这世间万物,只是,过程偏于激进疯狂了些。

    白辰从席上起身,退后两步,端端正正给池夙行了个揖礼,“父神。”

    尽管他从一开始便在利用他,他却始终是他父神,这一点,无可改变。

    “登基大典在明日。”

    “诺。”

    礼罢,白辰告退。

    他的一生,从在阿娘肚子里还未完全孕育的时候,便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在其后永恒的岁月里,这世间虽然都是由他做主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做主己身了。

    是业,是劫。

    是果,是因。

    这些,都不重要。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叹出。他知道,这也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叹气。

    他从主殿出来,高台之上看得霁漫清光耀得天地朗朗,世间万物在这一刻,悉数存于他心。

    长阶九十九级,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六十五级,他停下,侧目朝旁看去。

    旁边的天柱后,小姑娘从那露出半张脸来。

    见着被发现了,腼腆朝他一笑。左右张望了阵,见到周边没有其他人,她轻快的从柱子后边跑到他身前来。

    禾祀拽着白辰的袍袖,面上一脸企盼:“你在这你看到了我,能不跟阿娘和我爹说么?”

    骨血之亲,对这个妹妹,白辰是喜欢的,他俯身看她,“你得先说说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我再看着决定到底告不告诉你爹娘。”

    “关我的那人忘记在门锁上施禁身术了,我偷溜出来的。”禾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既灵动,又好看,“上天的路我只知道来玄穹的这一条,我想找华戟,你知道他住在哪么?”

    “偷跑出来可不是好习惯,华戟不住在玄穹,你若想找他,我带你去。”说着,伸手向她。

    禾祀微微一笑,小手放到他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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