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 并不只是“伟力归于自身”。

    许多人追求个体力量的强大,因为这是改变自身境遇最快最有力的途径,但这是一条生来就不向大多数人开放的道路, “天赋”从来就是不平等的,哪怕对于精灵这样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都像一枚随机的自然金币, 没有人能预测它将落到哪个婴儿手中, 是什么样的纯度。而且对人类来说, 就算是拥有了天赋,通过这份天赋得到了财富、名望和地位, 也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天赋者常见的作为工具结束一生的命运,他们既不能让下一代继承他们的力量, 也没有对文明的发展作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天赋者使用力量的方式往往是粗暴的, 对天赋的认知也是浅薄的, 因为一旦拥有天赋就优越于凡人,是“不同的生物”了,当他们以俯视的姿态面对那些在心智上同他们并无分别的普通人时,也将自己隔绝在了对世界正确的认识之外。

    既然绝大多数人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伟力”, 那么团结就是唯一能够超越个人极限的途径。但稳定的团结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精灵在反省自身时, 也有时会怀疑精灵的团结是不是因为他们人数够少, 而资源又足够丰富, 因为倘若精灵如人类一般容易繁衍, 而寿命又没有太大变化的话……那未来似乎也不怎么美妙。

    因为聚集人力不需要人们自动自发也有许多方式达到, 不论过去的兽人帝国,还是一只开拓者小队正在接触的卡洛斯部落,在他们生存的大荒漠地区, 奴隶制度仍广泛地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人身依附更是整个世界贵族存在的基础,虽然反抗从未停止,但直至术师来到之前,世界仍在按它陈旧而稳定的轨迹运作着,没有明显的改变迹象。

    人们渴望强大、富裕和自由,但一直没有什么很好的途径来实现这些愿望,甚至连改善自己的生存处境也是困难的。虽然术师从未说过自己代表了正确的道路,但自工业城的出现之后,这座城市对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改造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人们通过这些改造看到了摆脱饥饿和贫穷的希望,没有别的道路能阻止他们追求自己相信的幸福。

    而工业城及另外两座城市正在发生的转变对精灵最大的参考意义,应当是与其“寻找盟友”,不如“制造眷族”。

    精灵的个体战斗力很强,但仍然会被人杀死,只要做好足够的准备,要杀死他们也不是很难;精灵很团结,他们在精神上的联系很稳定,但只有必要的时候他们才会结成一股紧密的力量,平时他们都在……无所事事地养老;精灵寿命很长,但人口不多,死一个少一个。他们是不怎么怕死的,但是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现在没什么他们非得死一死的事情,但是养老的生活已经过不了多久了,即使现在世界还未出现裂隙重启的预兆,但龙主墨拉维亚和远东君主亚斯塔罗斯的预言不可能是假的,术师的来到和对这个世界的改造更是说明了未来的灾难将远超人的想象——虽然对一些人来说,也许他本人就应该被当成一种灾难,不过精灵们觉得这理所当然,有力量的人总是被无力的人所畏惧,何况术师是在向世界传递这样一种……“革新”的力量。

    那些建立在对土地占有和人身占有之上,更加“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东西在这种力量面前暴露了虚弱的本质,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的权力更迭的速度是这样快,而新秩序对旧秩序的驱逐又是这样彻底,于是精灵不仅在工业城中看到了人类新的未来,也通过这两座城市看到了森林建立完全不同的对外新关系的可能性。

    精灵不追求个体的强大,而是追求一族整体的安全和发展,他们确实有人口不多这个先天不足,但术师已经用他和工业城本身证明了数量也未必重要,他明明如此强大,却用一种近于弱者的姿态去创造一种人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的新世界——生命的形式也是可以跨越的。

    若能放下那些感慨着人心难测人情可畏,却从不倾听人们真正心声的傲慢,将自己归为人类的一部分,正视那些将人的性情、人的组织、将这个人们生活着的世界塑造成这般形态的根本原因,无论森林是否会因此改变它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形态,精灵一族都将以完全崭新的姿态面对未来发生的任何变化,而这就是他们这些探索者跨越万里而来的意义。

    “话虽如此,现在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那个讨厌的大皇子放在森林外面的卫队都要饿死了,连去中途镇买粮食的钱都快没了。”

    “他们完全没想过会被封锁在这里吧?舍尔送了一批食物过去,那支卫队的新队长简直对他一见钟情。”

    “那两个行省今年的收成也不好,明年可能会更糟。我们自己试种的田地倒是很不错,明年可以尝试用法术继续改良一些种子继续试验,工业联盟也需要验证效果,面积还可以扩大一点儿,有几个山谷可以用上。”

    “长老们从图书馆里翻出了一些很旧的契约,是关于森林的管辖范围的,有法塔雷斯的签名。照这份文书的规定,至少几十名贵族得从森林的周围滚蛋。”

    “那他们应该现在就做好准备搬家了。”一名精灵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然后他看了窗外一眼。

    “啊。”

    其他人也纷纷转头看向窗外,一群轻快活泼的孝子经过了这间教室的窗外,其中及其不自然,但又在某方面很自然地夹杂了一名银发青年,他手里托着一大盒材料,身材娇小的女教师夹着讲义,神态很温柔地和他说话。

    孩子们注意到了精灵的目光,举起手来同他们大声打招呼,绑起了长发的墨拉维亚也对他们微笑致意。

    “啊……”在他们走过后,一名精灵轻声感叹,“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都是这样美得惊心动魄。”

    “像寒冷的太阳一样。虽然不曾见过这位陛下的真身,不过必定是非常地雄伟壮丽吧?”

    “毕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头成年龙了。”

    “沉睡之前他也曾在中州旅行过一段时间,女王说那时候他对人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在这儿他也不干什么,不过似乎待得挺开心。”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还有了一位很好的老师。他不用显示什么力量,人们也不会对他做任何不好的事情,美丽在这个地方不是一种负担,他们像术师一样尊重他,爱护他。”

    “确实没有比术师更好的老师了,也只有术师能让人们这样平常地对待一头龙。”一名精灵说,“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这位陛下在这儿,还有龙之子,哪怕不算狼族那边的三个,工业联盟也已经是这个当世最强了吧?”

    “……啊,是的,确实如此。”

    “就算连术师也不算,哪怕我们整个森林加起来,跟这位龙主陛下相比……那也是不能比的。生命的本质完全不同。”

    “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这一点吗?”

    “除了遗族的一些人,那位亚斯塔罗斯陛下应当是最了解的。”

    片刻的沉默。然后有人小声问:“术师和龙主之间有建立任何契约吗?”

    “没有。”希雅说,“没有任何有约束力的契约。龙主自愿留在这里,术师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情。”

    “但若是工业联盟受到威胁,这位陛下肯定会出手吧?”

    “工业联盟要受到什么样的威胁,才会让这位陛下不得不动手呢?”梅瑟达丝问。

    又是片刻的沉默。

    “龙子……或者术师遇袭?”有人尝试着说。

    “毕竟龙子独自在外……或许我们可以在这次会议结束后,申请多派几个人到他身边去,以学习的名义。”希雅说,“这是很正当的理由,我们确实有这个需要。”

    “不错,我也同意。”其他人纷纷赞同。

    “可以拟名单了。”

    “森林又派了一支小队过来,航程顺利的话很快就到了,我们应该给他们留出名额。”

    “如果他们在离开森林之前就做了准备,一部分直接去奥比斯王都实习也未尝不可……”

    “至少基本的语言他们是掌握了的,理论可以等他们到了工业城再考校……”

    遗族在讨论遗族的事情,精灵在作出精灵的决定,而兽人则努力在多方位的信息冲击中寻找他们最好的未来,这些议题虽然松散,但无论人们对有关自身的问题讨论出了什么结果,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是相同的:只有联盟进一步巩固发展下去,他们的利益才能得到根本的保证。只有毫不动摇的目标才能让人们做出明确的选择,而这几乎就是联盟大会的主题了。

    在工业城被热烈的讨论气氛所笼罩的时候,范天澜却来到了坎拉尔城,他来的目的是出席撒坎铁路的通车仪式。

    经过一年多的建设,这条长度不到两百公里的铁路终于要全线通车了。对整个工业联盟来说,这条铁路的建成是有重大意义的,而也没有谁比他更适合作术师的代表了。

    通车仪式很简洁也很隆重,系着鲜艳花结的车头从远方缓缓驶入车站,烟花升上白日的天空,人们站在铁道旁,在长长的鸣笛声中欢笑和大叫着,将秋后原野上遍寻而来的野花洒向车身。如果说在知道有这样一项工程的时候,坎拉尔城的人们脑子里只有“撒谢尔和他们的好盟友又要做大事了”,随着建成路段不断地投入运行,他们越来越认识到这条铁路的必要性,也一日比一日更渴望它将两座城市完全连接在一起的一天。

    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们的喜悦完全不必他们想象中的要少。

    铁路工程的总负责人,优秀劳动者代表被簇拥到了充作临时舞台的展台上,总工程师不怎么流畅地用兽人的语言发表了自己的通车讲话,他说了这项工程的意义,说了它对坎拉尔和所有兽人的影响,建设它遇到的困难和得到的支持,坎拉尔城的人们用浪潮般的欢呼回应这份总结,然后他说通车的第一天开放运载,乘客可以免费从坎拉尔坐到自己想去的任何一站下车时,人们对此的反映更是兴奋到了极点。虽然这辆列车一天只开两趟,最多只有几百人能挤上去——那又怎样?人们不在乎,这条线路就是最好的礼物!

    范天澜上台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他的名字在被念出来时,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他在这项工程的初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不是建设部门的人知道的不多,这位黑发青年的名气主要来源于新信息传播渠道在原野上的铺广,来源于他在人类地界上所作的一系列壮举,虽然联盟的宣传部门描述有关工作时尽量描述客观,但人们理解事实时总会带上自己的感情,部落属于联盟——联盟属于术师——法缇拉(音)是术师最忠诚的学生——他代表联盟,代表部落——他征服了人类的城市和王国——等于部落征服了人类王国——干得太棒了!

    虽然面孔太漂亮了一点,但身材也算高大,可能因为头脑用得较多所以不算很壮实,总体还是个很英武的酗子,不愧是术师的学生!

    很显然,坎拉尔城的群众基础比一般部落好很多。不仅因为工业城在这里作了大量的工作,撒坎铁路的建设和坎拉尔城作为商业贸易点的快速发展,可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彻底改变了这片地区所有部落人的生活方式,以至于在城内一眼就能分出城市居民和外来部落成员的差别,无论饰品的类型还是外表衣着,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差别。街道很热闹,看起来也相当干净,由于是深秋时节,许多店面都堆放着大量干果,肉干的数量也不少,不过最热闹的还是牲畜和粮食市场。

    而哪怕到了牲畜嘶鸣,人声鼎沸,连面对面说话都有些听不太清的牲畜市场,坐地商们仍然要顽固地在看得见的地方摆上一台收音机。并且收音机的喇叭越大,外形看起来越醒目,坐地商的实力就越强。由于收音机的出厂外观只有那几个样子,所以看得出来许多主人用心的二次加工,这样是不是会影响到它们的基本功能不太好说,但这似乎并不是他们很在意的事情。

    纳纹族长带着自豪地带领这些从人类地界上回来的开拓者代表参观了自己的城市——在感情上,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家,他和他的族人的城市。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建设的那座城市,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大城无论如何都是比坎拉尔这座常住人口不到三万的一般城市优越的,但这仍然不能阻止纳纹族长感到自豪。

    他们坎拉尔狼族为什么不能自豪呢?虽然无法超过眼前这代表着未来的年轻遗族,可他们已经超过了自己所有的父祖辈!他们现在强大、富裕而团结,比过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代表们也很认可这座城市建设的成果,这一切都是看得见的,因为定位和需求不同,工业城在这座城市投入的大多是基础建设人员,工作组不多,并且在做完必要工作后撤走了大部分,只留下一个专门从事女性工作的七人小组。但这座城市确实商业发达,基础设施基本齐全,对联盟和工业城的向心力相当强,多部落协商共治的管理方式虽然不能避免矛盾,但总体上仍是平稳的和有效的,内部有竞争,但没有闹出过什么大乱子——可能是因为他们真正的竞争对象是那个有七人小组支持的妇女联合会,所以别的都可以让一让。

    女人竟然跟男人对着干起来了,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儿!

    ——虽然很多其他地方来的人是这种感受,但工业联盟生来就是要人不可思议的,在术师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是女人要站起来说话而已,既然工业城来的工作组支持她们,那么这一切就是合理的。开拓者们很礼貌地听完了部落代表喋喋不休的抱怨,在晚饭后去参加了妇联的工作会议。

    这支完全由男性组成的开拓者代表受到了妇联骨干成员的热烈欢迎,他们在“外边”所作的工作不仅给了她们很大的启发,也给了她们相当的精神鼓励,虽然各自工作的方向、方式和对象有很大不同,但是他们需要对抗的东西是相似的,并且开拓者在外面对的敌人要比她们强大得多。

    这些由年轻妇女组成的妇联成员真诚地赞叹着开拓者的工作,后者却感到有些受之有愧,因为他们所作的工作大多数只需要在物质层面把陈腐的东西清除,通过改变环境来改变人,他们的工作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上得到的支持都是巨大的,而妇联的工作却是要在环境并无太大变化的基础上,同人们最顽固的观念作战,她们的敌人无形无质,而阻挡在她们面前的却往往是最亲近的人,让她们争取联盟规定的基本权利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理解”,可能有些时候是最无力,有时候却又是最有力量的语言。即使有来自工业城的支持,坎拉尔的妇女工作者们也难免有时感到挫折和迷惘。虽然加入她们这个组织的人数已经达到数千人,有自己的手工工惩店铺,在许多诚能同部落首领们争上一争,毫无疑问,这是十分出众的成绩,所以,许多人——不论是同她们竞争的男人,还是在妇联内部,都认为她们已经做得够多,不需要再这样咄咄逼人的扩张,大家都生活在坎拉尔城,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这样糟……有时候稍微让步一点也不是坏事。

    不要每一分利益都争夺,能让她们看起来温柔,像真正的女人,而不是一名战士,家庭也会变得安宁,只要她们略略放弃一些多余的东西,就能得到人们的赞扬。

    这种声音一直都有,但也一直被妇联的领袖,被术师亲笔签名邀请的拉比大娘坚决地反对,她认为任何形式的退却都会让她们走上相反的道路,违背她们自我解放的本意。她的态度对妇联影响很大,包括纳纹族长的女儿莉亚,一位同样很有威望的女性同样支持她,因为若是她们不够坚决,便没有今日这份成绩,但在这两位作为妇联的核心人物应邀到工业城开会后,妇联内部发生了一件事,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一位妇联的骨干成员前段时间怀孕了,她的孕期反应十分强烈,人们说可能是肚子里的双胎太活跃了,这比较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工作,人们建议她回家休息,并商议让别人来替代她的工作,但还没等她们讨论出合适的人选,这位成员又回到了岗位上,她用一名助手来抵消身体受到的限制,引起争议的点就在这里。因为这名助手是她的丈夫。

    妇联是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组织,原则上是不允许男性加入的,但这名成员认为助手没有正式的权力,不会影响原则,她的丈夫有能力,愿意体贴她,并且对妇联的地位毫无兴趣。但是有人说这是年轻夫妻一种以退为进的计谋,因为这位成员不愿将管理仓库的肥差转交他人,比起维护整个集体的利益,她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小家族。

    那名成员对此进行了激烈的反驳,她承认自己确实想尽力保住这份工作,因为妇联考虑的接任人选同她关系并不好,等她完成生育和哺育孩子的责任,回到妇联时很可能会完全失去自己的地位,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她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也有不少人能理解她的这种忧虑,但这名成员所说的另一个理由就不那么能让人接受了。

    她说她要通过让自己骄傲的丈夫加入妇联的工作,来让他看到男人和女人在做事的才干上并无先天之分。

    这个理由并不是很能说服人,反而让妇联的一些成员相信她就是城中那些一直不放弃抢夺妇联现有资产的敌人派来的奸细,她们不仅激烈地反对一个男人插手妇联的任何事务,还要讲这名成员的权力完全剥除,将她赶回她的家庭。

    当天晚上的工作会议主要就是讨论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会议的气氛是严肃和认真的,开拓队代表们没有在会上发表任何意见,不过在晚上睡觉之前,他们进行了相当热烈的讨论,虽然他们没能讨论出一个统一的结果,但都认为坎拉尔城的妇联面对的困境对他们的工作同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他们很希望能跟这里的工作组进行深入的交流。

    而毫无疑问地,坎拉尔的工作组也有一样迫切的愿望。

    交流会没有任何阻力地开始了,而范天澜又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坎拉尔城,他和两名同伴向北走,经过阿兹城面目全非的旧址,离开车马如流的大路,穿过原野,来到一座无名的山丘脚下。

    演习司令部设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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