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仍能维持, 但始终有很大的压力。即使第一期试验田已经获得基本成功,新玛希城物资紧张的情况也不能得到根本改善。实际上,哪怕到了今天, 新玛希城的开拓者们仍旧对自己能坚持下来感到不可思议,十万个活生生的却几乎一无所有的人,不仅要吃的和喝的, 还要有住的地方, 更要命的是, 他们还要做防疫工作。

    不过工业城的物资供应是非常强力的,在这样强大的支持之下, 人的能力似乎也因为急迫的需要产生了飞跃,要形容的话, 在最艰难的那些时候, 他们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头脑都陷入了一种机械般的空灵, 工作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无论手边的事务是如何千头万绪,无论安置区又传来什么坏消息,他们都能面色不改, 有条不紊地将眼前的工作按轻重缓急一一完成, 工作会上从不吵架, 并且十分有规律地吃饭休息。他们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的地方, 以致于安置区的人们说起那时候来都有些敬畏。

    “你们只是被逼得太紧了。”已经同工作组组员亲近起来的人们笑着说, “那真是一段要命的日子。”

    因为令人敬畏有助于建立秩序, 将很多有违当地传统生活习性的规则推行下去, 最重要的是,工作组的大多数成员都觉得,那种忘我的状态是濒临绝境之下的超常表现, 是很难再现的,他们也不太想再一次将自己的潜力压榨到枯竭。很少有人会感到怀疑,回头细究当时整个组织的异常状况。

    虽然要追究起来,范天澜也不是很在意。他只要云深不要太介怀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他对他的天赋仍然缺少有效的控制方法,尤其是……他不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新玛希城度过了最难的一关。主动的和被动迁徙而来的十万余人中,只有五百多人由于疾病、营养不良和其他原因在入城后死去,其余的人活下来之后,基本适应了安置区的生活秩序,扫盲和对他们再组织的工作进行得都比较顺利。随着秋收的结束和联盟部落大会的召开,新玛希城的工作也将步入下一个阶段。

    同安置区里的人们想法一样,即使能够容纳,城市现在的管理者们也不打算把灾民们全都转化为常驻人口,他们已经为这座城市制定了长远的发展计划,即使这个计划进行顺利,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为十万人提供足够的工作机会。虽然这十万人中有一部分是青少年,若以家庭为单位,十万个人也能切割为数目少一些的基本单位,以联盟的标准计算工分购买力的话,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两人能工作,其余人也是能生存下去的,虽然生存质量不会很高。

    但无论工业城那边还是在开拓者内部,既不想要人口完全集中城市,更不希望在这座新兴城市内部出现这样的贫民窟。确实有一些人希望能留在这座城市里,不过也有许多的人们对土地仍有长久的本能的渴求,试验农场的丰收毫无疑问会激起他们更多更深切的愿望,开拓者们感应得到,也有足够的条件实现他们的愿望。

    由于瘟疫、干旱和人为因素的影响,新玛希城如今是极大收缩的状态,人口和物资都被聚拢在城市之中,但城市能够直接控制的区域反而变得越发广大,在通往王国内部的主干道上,所有赈济点临近的村庄都被他们的领主舍弃了,被舍弃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有被签署了弃绝令的村民们,无论他们是否为外邦人服务过,教会一律将他们斥责为悖逆者,而奥森郡的叛乱和屠杀事件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地区的孤立状况。天灾和人祸的双重作用使人们不得不寻求新玛希城的庇护,开拓支队在接纳这些村庄的逃难者的同时,以书面形式确立了他们对这些土地的控制权。

    那么,让人们在这座城市等候到春天,再带着粮食、种子和新的契约回到他们的村子,这样就算完成使命了吗?

    那么开拓支队就真的是一支完全不求回报的圣人队伍了,就算能干,也没有人想干这样的好事。年轻的队伍成员怀着改变世界——至少是改变这片地区腐朽秩序的热情而奋斗,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自然不会到了田园牧歌这一步就收手。何况他们之中很少有人体会过传统村庄的安宁生活,被压迫、被奴役、被贩卖的经历占据了他们生命中的重要部分,在传统的秩序中,个人的安宁像露水一般易逝,更不必说如影随形的饥寒。直到工业城和工业联盟兴起,他们不仅得到了自由,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并在向外开拓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力量带来的强烈自信。

    作为新的统治者,也因为灾民潮时艰苦的工作,他们本能地想把什么都抓在手里,于是在讨论新玛希城周边的农村建设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舍弃了旧的治理方式,各个小组都提出了自己对农业的看法,在会议上,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是工业城特有的大农场模式和前往奥森郡的工作队要试验的集体农庄模式。

    还在持续的天灾证明了个体的力量在面对□□时是无力的,在奥森郡叛乱导致情报渠道中断之前,只有采用了新式农具,尤其是水车这样的大型农具,并加急进行了一些如修渠、挖井这样的小工程的庄园和村庄能比较正常地进行农事活动。即使现在无法进行实地调查,但通过城中交易行从商人中搜集来的间接资料,整个平原地区的生产生活都因为这一年的连续灾害受到了沉重打击,粮食短缺的影响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试验田丰收的情况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向外传播了出去,已经有领主表达了等到冬天过去,领民带着这些神奇作物的种子回到他们土地的强烈愿望。

    这里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现象,贵族领主们憎恶、嫉妒和时刻盘算着如何将这座城市的新统治者赶走,却又同时相信着经历了灾民潮的外邦人依旧会让他们以极低的代价获得极大的好处。

    商人们似乎认为这仍然是可以通过谈判和金钱交易解决的问题,但开拓者们早就对这些贵族统治者感到厌烦了。贵族的胃口大得永远喂不饱,除非无路可走,他们也不会主动追求进步,时间和资源都是如此紧缺,为何不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来到新玛希城的人都要被留下来。虽然城市最多保有三到四万的常住人口,但环绕着城市,以交通线为纽带,将建立起三十到五十个基点村,这些采用新的农具、新的种子和新的生产方式的新式农村不仅吸收剩下的人口,更将形成一个以城市为中心的坚固集群,只有建起了这些基点村,城市才能算是实现对这片地区的完全控制,并加强同奥森郡的联系,为日后对奥森郡的完全改造,两个地区的一体化打下基础。

    虽然受到的是另一个体系的教育,但开拓支队的年轻人们思维仍带着这个世界的鲜明印记。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的认知体系,既能向上兼容——术师带来的哲学真理,又能向下拓展——强者制定秩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要变成我的。对他们来说,灾民潮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大量闲置的土地和大量急需生存资料的人口,能够让他们做一些之前只能想想的事。

    他们可以参考的资料不多,但这样反而让人更为大胆。

    已经结束的秋收的意义是重大的,它不仅证明了高产作物在新土地的适应良好,也给开拓支队和城中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信心,包括已经带着工作队离开的塞力斯主教,他在队伍出发前也参与了收获,对能否重整奥森郡再无疑虑。生产队很愿意把试验农场进一步扩大,无论是出于谨慎的心态,不敢尝试在没有专用肥料和外邦人队长的技术指导的情况下单干,还是感到集体劳动更有效率,为收获而狂喜的队员看起来十分满意他们分配到的粮食,没有人去向队长询问什么时候解除契约,让他们独自耕种自己的土地。城中的人们向往这样的收成,同时也认为这样的高产是同特殊的生产方式和劳动方式相适应的,他们很少有人相信通过传统的耕作方式能达到同样的丰收。

    信心是下一步工作的基础。通过掌握玛希城以来搜集的地理资料,开拓支队确定了十三个基点村的选址,并建起了沙盘,这十三个基点村错落分布在一条围绕着城市的环形带上,因为道路建设有了一定的成果,已经建成的路段可以短暂通行履带拖拉机这样的大型机械,布伯平原冬季的降雪期不长,土壤封冻情况并不严重,加上充足的人力,在春季前完成这十三个基点村的初步建设在计划中是可行的。

    既然条件基本具备,那么就要着手开始工作了,不过在进行下一步的大规模建设之前,作为开拓支队的领导者,范天澜需要暂时离开新玛希城,回工业城述职,并参加接下来的重要会议。

    他的离开对城市毫无疑问是有影响的,但这种影响不会动摇城市的稳定,也可以尽力降低,除了对未来一个月内的日常事务作出安排,对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准备预案,离开之前他还需要给城市的内卫和外围保障力量赋权——授予他们在紧急时刻大规模使用大火力武器的权力。

    “希望不要有人的脑子太不清楚。”守备工作的负责人笑着说,“我们可是每天都躺在这些东西上面睡觉的啊。”

    范天澜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安排完了工作,身上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有任何送行的仪式,他像平常一样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穿过城市,同其他人一起登上了回程的白船。精灵梅瑟达丝与之同行。虽然这次旅程是一个比较难得的直面龙之子的机会,但精灵数次鼓起勇气,也没有能够成功来找他攀谈,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自己的舱室里奋笔疾书。

    巨大的,从容得近乎优雅的白色船只穿过水流缓慢的河面,晨曦微光中,它们如同驶入一阵薄雾,那惊人的体积变得模糊,无暇的底色也仿佛被碧绿的河水同两岸的秋色浸染,那些鲜明的线条弥散了,融化了,船队如同走入了画里,化作了粼粼的波光。

    越是逆流而上,岸边的秋景越是纷繁,天空高远,山峦层叠,在这淡蓝、浓绿和褐赭的底布上,自然之手用凉爽的北风之笔点染了许多浓丽亮色,有时是精心细描,有时是大笔泼绘,无论怎么看都是很美的,岸边的苇草也从鲜绿变作了金黄,它们映照着水面的叶子和弧形流畅的支杆在阳光下交织成了光的海洋,苇花便是那层层叠叠的波浪,当风吹起时,大片毛茸茸的雪便从浪头飘了起来,将生命朝广阔的天地扩散。

    精灵在抬头看向舷窗外的时候,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上一次航程。她能够欣赏这沿路的景色,心灵如同在森林那般澄净和愉悦,是因为她已经在居留新玛希城的过程中消除了心中的块垒吗?还是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即将闻名于世界的奇迹之都,能够给她更多问题的解答?

    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但确切的是,离开森林经历过这样一段旅程之后,她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如季节的转换一样,发生了极其强烈的变化。

    同离开之前相比,工业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码头并不拥挤,这座城市还未真正向外界开放,所以几乎没有旅客,新玛希城和奥比斯王都这两个节点城市与其说是工业城与外界联系的渠道,不如说是两座以进攻替代防守的碉堡,在河道上来往的大都是身负职责的事务人员,他们目的明确,不会在码头滞留,也用不着亲友相迎,精灵随着他们一起走下广场,前往消毒点。

    虽然新玛希城的传染病防治工作做得很不错,不过必要的预防工作大家还是做得很仔细,抗生素对布伯平原上的几种主要流行病都有效果,但不等于就没有一点风险了。全身消毒并更换服装,戴上识别环之后,精灵登上了轨道车,车辆穿过城市,带她前往中学附近的集体宿舍。虽然工业城的常驻精灵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名,但这里并没有为他们修建专门的会馆,所有精灵,无论在外还是在城市内工作的,混合宿舍就是他们在这里的固定住处。

    但这不能算作一种怠慢,至少梅瑟达丝不认为让他们生活在人群中是一种怠慢。她提着行李通过秋花盛放的庭院,走上宽大的阶梯,同路上见到的人打招呼,就这样走上了四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间,她走进门里。

    灿烂的火云充满了巨大的窗框,金橙色的夕光照在白墙上,墙上的画已经换了一套,屋子里明亮无比,木地板很干净,桌面上几乎没有灰尘,精灵将行李放进小卧室,一打开衣柜,她就看见了三套新衣服,两套工作服,一套手工很精细的精灵服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最新出版的小册子和新一期的报纸,一大捧娇艳的花儿放在窗台,和红色的窗棂,透明的多边形水瓶一起给人精神上的抚慰。

    梅瑟达丝分辨得出哪些是宿舍管理员的日常维护,哪些是别人为她花费的体贴心意。她转身走出卧室,细长的发辫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以此同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希雅!”梅瑟达丝叫道。

    “梅尔!”战斗精灵笑着张开手臂,同自己最好的朋友紧紧拥抱在一起。

    久别重逢,当然应该有一个拥抱。

    范天澜理所当然地,非常自然而然地没有去早就分配给他的宿舍,虽然他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云深住的地方不管如何更换他都知道,路上也不会有人拦着他,绝大多数人都能记得他这张脸,并进而记起他在工业城建设和联盟发展中的作用,他们同他打招呼,范天澜也礼节性地回应。他像回家一样——实际上就是回家——地走进那座无名的白色建筑,穿过走廊,停在那扇门前。他打开了门。

    “你回来啦。”架子边的一个银发美人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范天澜在门口站了一秒,下一刻就关上了门。他关门的动作很快,但墨拉维亚的手已经放到了门边,厚重的木板咔嚓一声,瞬间像薄饼一样被相反的力道撕成两半。

    合页落到了地上,墨拉维亚说:“哎呀。”

    听到异响的哨兵急忙朝这里跑过来,范天澜和墨拉维亚面对着面,一人拿着半边门板,云深也在这个时候从客房里走了出来。他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们。

    范天澜:“…………”

    所以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后勤那儿领门和门框,动手把它们换好——云深在旁边给他搭手,如果没有墨拉维亚一直毫无作用、碍眼无比地待在一边的话,倒也不算很差。

    干完了这件事之后,换班的哨兵帮忙把工具拿回去了,范天澜问墨拉维亚:“你在这干嘛?”

    “谈工作呀。”墨拉维亚说。

    “下班了。很晚了。”范天澜俯视着他说。

    “云深有加班的特权。”墨拉维亚说。

    “你没有。”范天澜说。

    于是墨拉维亚就被赶走了。

    他回来之后,云深笑着对他说:“其实他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是故意的。”范天澜板着脸说。

    “他也确实有点儿孩子气。”云深纵容地说说。他眼含笑意,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范天澜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去,轻轻地,但紧密地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肩上。云深的手指伸进他强韧光滑的黑发,梳开他的长发,被他带着靠到了床头上。

    静谧的夜缓缓笼罩下来,晚风吹过窗外,范天澜感受着怀中真实的躯体和温度,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你在外面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墨拉维亚在路上埋怨地说。

    范天澜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说话。

    “虽然你并不思念我,我还是很关心你的。”墨拉维亚又说,“你缠他也缠得太紧了,让他晚上都睡不好。或者你已经很清楚,和他的联系越紧密,你的力量就越强?”

    范天澜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墨拉维亚端详着他。“你现在知道了,但你并不在乎。实际上,你还挺高兴的,对吧?”

    他笑了起来。这是一个美丽的,但冰冷的微笑。

    “这就是龙。”他柔声说,“越是珍爱,我们越是贪婪。”

    贪婪,是的。凡人皆如此,人的生命太短暂了,所有人都想抓住眼前的一切。

    那么龙和人,本质上又有何不同呢?

    在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饥饿感中,他闭上了眼睛。

    云深轻抚着他的发顶,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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