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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天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面暗得像夜。两盏厚厚白纱罩着的灯飘渺出摇曳的光,将这一个看起来密不透风的房间映得鬼影幢幢。

    他以为自己做梦。

    余增广将他带进严府来,他心中满怀希望,甚至开始幻想下一步的荣华富贵了。七千两银子,他狠心拿出了全部的身家,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他想着严阁老这种,一千两千都不够他塞牙缝的。既然铁了心要巴结,那就必须印象深刻。

    依瞎记得余增广把他带进了一个楔厅,嘱咐他等会无论见到谁,都遵照那个说的话做。

    可现,他狗-日-的是哪里?

    岳天赐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一转眼看到旁边一个无头鬼极其狰狞,手握巨斧,仿佛马上就要砍将下来。他虽是武将,此刻这种阴森可怖的氛围之中,也唬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一根涂了火红豆蔻的纤纤玉指抵上他的胸膛,“哟,岳参将醒啦?”

    岳天赐定睛一看,面前的女子面容媚丽,发上抹了桂花油,又黑又亮,梳得一丝不苟。眉心贴一片色泽如银的细小鱼鳞,端的是时下京中女子的流行风尚。这般大胆新奇的装扮,他过去陕西只是偶有耳闻,嗤鼻一笑,哪曾想真正见到了,倒真是觉得撩得紧。

    他脑子还有点迟钝,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位丽服美,正是接待他和余增广进严府的女管家,叫花芜什么的来着。

    他见花芜唇上涂着芍药色的胭脂,笑得别样暧昧,心中顿时起了遐思:这分明就是个密室,难不成阁老大眼下不,这女管家春心难耐,想和他……

    参将这军衔已经不低,他身为武夫,脑子里当然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区区一个女管家,轻薄下无甚所谓。他平日里军镇少不得花丛中寻欢作乐的,但边塞之地,女也粗糙的紧,那似京中女子这般又白又嫩、又香又软?这般想着,粗硬指头就捉住了花芜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无耻地摸了上去。

    花芜娇娇笑着,收手将他一推,嗔怪道:“瞧这猴急的,办了正事再说!”

    岳天赐一双虎狼眼睛鲸芜高耸胸前打转,觍颜道:“花管家带本参将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办这点正事?速速办完,本参将还得去拜谒阁老大。”

    花芜忽的一敛容,姣艳眉目竟现出几分冷色:“们家先生想听岳参将讲讲故事,讲得好,们家先生满意了,您才能去见阁老大。”

    说着站起身来,岳天赐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锦榻上侧卧着一个,闭着一双妖凤长目,裸露出来的皮肤俱是不正常的苍白。连头发到眉睫,亦是雪色。整个就像是瞬间被鬼怪抽去了一切颜色,只余下一具僵尸般的躯壳。

    岳天赐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妖冶诡异的,不由得伸手去按腰间剑柄——可哪里还!想动内力,浑身竟是软绵绵的不逮劲儿。他失声嚷道:“是是妖!”

    他见那忽的睁开了眼,一双瞳子血红血红的,阴戾瘆,更是心惊胆寒,躲无可躲,往花芜身后退了一步。

    这般鼠蛇畏缩之态,和他粗犷体格甚不相称。东方既白把这一切都看眼里,冷冷笑道:“是妖。”

    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十年前浮图川的逃兵,如今也做到了参将——真是看着就让腻味。”

    他以手支颐,斜撑起来些,道:“将奚北望这几年边镇做的事,细细道来。说得好,重重有赏。若有半分隐瞒矫饰——”

    他曲指叩上身旁的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青铜偶像,“就是这刑天枭首的下场!”

    岳天赐吞了口唾沫。若平时有敢对他这般说话,他早已破口大骂或是横刀相向。可眼前这无端地让他心生惧意,尤其那一双眼睛……他心中猛然一抖:这不是皇族才有的凤凰目么!

    他心惊胆战,不敢再问,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奚北望总督三边军务之后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

    岳天赐发现眼前这极其挑剔,语速过快或是过慢,都会遭到他的斥责。偶有他记忆不请,胡编应付处,几句话之后便会被他识破,恶语责骂。他晓得了这极其聪明,便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心想京中大臣府中常会豢养身怀异能的门客,但这分明长了一副天家绝色容颜,究竟他是主子,还是严阁老是主子?

    “……奚北望好色,家中妾室有三四个,又好营妓。不过比起女,他更喜欢打仗,一天不打就心里痒痒。今年除夕的时候,塞上也没有警报,戍边军士们本以为能好好休息了,哪知他爬到长城上转了转,便兴冲冲地回来命令所有将士立即整装出击。将士们喝酒喝得好好的,自然都不情愿,只是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拗。有个胆大的副将给了奚北望最宠爱的一个营妓银子,让营妓劝说奚北望。结果奚北望将这个副将和营妓都杀了。”

    “吓……这个奚北望有点意思。”东方既白听得兴致渐盛,慢慢坐直了起来。“然后呢?没有敌怎么打?难道要大半夜地行军百里打到北漠的大本营去?”

    岳天赐摇了摇头,“不。奚北望带兵包抄,果然十里之外发现了一支打算夜袭大营的北漠步兵,足足有三千多,全部都被-干-掉了。”

    “有趣有趣。除夕之夜,天黑无月,如何能发现十里之外潜行的敌军?”

    岳天赐点头道:“是啊,后来军士们也问。奚北望说,长城上看到有鹊鸟南飞,飞着还叫,应该是被惊吓了的。所以他判断北面来了敌。”

    东方既白一根雪白优美的长指划过自己的下颔,血红的眸子半眯着,“这奚北望,倒是个难得的将材。可惜啊可惜……”

    他的指头反复地划上自己的唇侧,喉结耸动,仿佛因嗜血而焦渴难耐。

    “还是要死手里……”

    “《请复河套疏》得到皇上答复之后,奚北望立即向河套发兵,把北漠可汗乌都思打得够呛。乌都思求和,奚北望不干,反而调集各路总兵围歼。但中间有个叫郭青羊的甘肃总兵耽误了战机,让乌都思跑了。奚北望大怒,革了郭青羊的军职,把他关进了大牢……”

    “慢着。这个郭青羊,可是那个出身军将世家、曾浮图川一战中给明……皇帝挡过一箭的郭啸的儿子?”

    岳天赐虎虎地点了点头,“是,独子。”

    东方既白放声大笑,向岳天赐招手道:“讲得很好!过来,有东西要赏给。”

    岳天赐心道这个白发妖怪能赏给他什么?然而那妖娆的笑意却有鼓惑心的力量,他懵懵然地走了过去。

    “岳天赐,天赐,今天就赐一死!”

    东方既白双手疾出如电,但闻“喀嚓”一声,岳天赐硕大的头颅像灌满了水的袋子,耳朵向着正前方折了下去。他圆瞪着双眼,生中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后肩,无比迷惘。

    壮硕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塌下,东方既白执住他的双腕,又是“喀嚓”两声,将他的两只手拧断了下来。鲜血淋漓的,扔给花芜。

    花芜尖叫着闪开,无奈还是有两滴血溅了她妃色衫子上。她拿手巾使劲擦着,然而暗红血渍已经沁进了纹理里。花芜厌恶道:“这件衣服又要不得了,几十两呢!”

    她怒气冲冲地走到东方既白面前,骂道:“这个作死的!弄死就弄死了,非要搞这么恶心!地上的血腥味很难除掉的不知道么!”

    东方既白忽然一把把她拉了下来。花芜叫了声“作甚!”却未使力反抗,顺势跌坐他膝上。惑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话语声又凉又阴冷:

    “因为那一双手,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花芜愕然睁大了眼睛。苍白而长的手指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一双血一样红的瞳仁里头搅着戾气:

    “睡过的女,谁也不许碰一根指头。是这样,严婉兮,更是这样。”

    。

    水执不疾不徐地行过严府的穿花画廊,对面的奴仆和女婢行来,无不躬身行礼,口称“姑爷”。他一言不发,冷眸但看前路。腰悬玉绶徐徐垂坠,压得衣袂一步扬起不过三分,严谨庄重。

    只是和他闲庭信步般的步伐所不相称的,是他眼下心境。

    年初,鄢茂卿、毛元贞、骆嘉三巡抚,二迁调一夺职。新上任的官员尚未立威,奚北望便趁此机会向皇帝上《请复河套疏》。

    谁都看得出皇帝有厌战之心,此疏被留中许久,皇帝终于碍于面子,同意拨银二十万两,但只准许了奏疏中所提到的引黄河水防旱涝、并限制北漠骑兵,修筑边墙,增购火器等事项,并未对大举出兵复套做出明确答复。

    然而皇帝答复之后,奚北望立即调集陕西、甘肃、宁夏三边之兵猛扑河套。斩获虽丰,惜功亏一篑。北漠军退守黄河以北,河套仍未被收复。此事邸报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并未向皇帝详细禀报。然而这一次军事行动规模之大,但凡关注九边军情之均是心知肚明。

    部分严党有意借此事大做文章,却被支持复套的阁臣葛秋庵压制下去,并趁机褫夺数官秩。薛鼎臣虽未明确表态,但葛秋庵是他荐举入阁,明眼都看得出其中风向。阁臣四,另外一个老头子高芳极其圆滑精明,最善和稀泥。所以其实是薛鼎臣以二对一,正要借奚北望复套机会,打击严党势力。

    严弼掌管吏部、户部,其中主持财政的户部与战事密切相关,严党于其中更是盘根错节。一旦复套之事得以推进,严党利益必然大损,元气势将大伤。

    这么多年,水执已经太了解这位看似昏聩的老翁。不动声色,却已经箭弦上。

    风口浪尖,他未敢书函警示奚北望,只令蚕枞亲赴陕西,口头告知年序,让奚北望守住战果,万勿再轻举妄动。

    然而奚北望身为叶家旧将,无法忍耐昔日弟兄浴血守卫的河套沦于敌之手,更无法忍耐皇帝和朝中文官无所作为。血气正盛时,能听得进谁的话?

    蚕枞前脚方回来,奚北望后脚便一封《二论复河套疏》送至皇帝御案之上,言辞愈发激烈:

    “……国朝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府、大同两军镇一年之费。北漠之所以侵犯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也!”①

    那日严弼头戴香叶冠,身披中极戒衣,正西苑陪伴神策帝炼丹。孟祥一侧念出这封疏奏时,神策帝一脸阴沉。

    严弼双手交垂,脊背微驼,轻轻道:“今儿泰安邸报,泰山——山崩。”

    神策帝蓦然一惊。

    山陵崩,喻帝殂,不祥之兆。

    水执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便心中咯噔一声。

    严弼这是要下手了。

    神策帝这般迷信道教、追求长生不死之术的帝王,最是忌讳这些凶兆。浮图川之难已经给他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再同北漠开战,必是他竭力想避免的事情。

    水执看过邸报,知道那不过泰山一个雨后滑坡而已。恰这日通过通政司呈上来,十有八-九是严弼事先得知奚北望会上疏,知会泰安府准备的。

    严弼深谙帝王之心,一语掐中神策帝死穴。

    眼下神策帝忍而未发,只是等言官发声而已。一旦言官发声,按照严弼的手法,定是要置奚北望于死地。

    他此时入严府,正是希望赶言官之前,为奚北望争取一个回旋余地。此举难免不令他失信于严弼,然而奚北望之命,他不得不救。

    水执兀自反复斟酌着说服严弼的辞句,冷不防胫上骤疼,趔趄了一步。定睛一看,是被两块石子儿打了。这一下着力甚重,显然是有意为之。

    谁敢严府这般挑衅他?

    他抬眼望去,但见对面款款行过来几个招红袖点绛唇的年轻女子,为首的,正是女管家花芜。

    花芜一脸的调戏玩谑之意,轻摆腰肢以袖掩唇笑道:“哟,姑爷走路,可要小心哪!这路看着平得很,可防不住有下绊儿呢!”

    她这话儿说得轻佻极了,有她带头,旁边的一群女子都银铃般地咯咯娇笑了起来,推着花芜道:“姑爷可是个庄重儿,胆子真大!”

    “就是!姐姐而今连姑爷都敢调戏,可真是被老爷宠得不像话了!”

    ……

    莺莺燕燕的带着一阵香风儿过去了,水执缓了步子,回头看了一眼花芜的背影,眉头紧了起来。

    下绊儿。

    走路要小心些。

    难不成……

    ①明·曾铣《重论复河套疏》。大事件借的是这个大事件,个中因由结果都被窜改了。不是历史文,是言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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