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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天地之间鹅毛一般的茫茫大雪,神策二十八年走到了年关。

    天色已经彻底地暗沉下来,寒冷的空气缠绕着夜色无孔不入,千步廊中伸手不见五指。

    男官廨舍中一房的清冷灯火灭了,随即一盏素色纱灯亮了起来,晕开五步的光亮。握着灯杆的手指很长,被柔光熏照出象牙白色,酷寒的冬夜里有合宜而稳定的温度。

    厚底的玄色长靴踩过疏松的积雪,咯吱咯吱的轻响。青黑大氅扫过高积的雪顶,飞卷起一蓬干爽的雪粒子。

    这个时候回府,确实是晚了些。

    不过水执也说不清为何要走这么晚。他看来,千步廊抑或是自己的府邸中过这个除夕,其实并无差别。也许是等雪小一些罢,可这时候,大雪也没有止歇的意思。

    只是他晚走一刻,这廨舍中的地龙便会多烧一刻。千步廊中仆役大多恣睢,大年夜里会规规矩矩地值夜,无非也是忌惮他这个吏部侍郎的威严。

    玄靴踏上廊道,戛然止住了。定了片刻之后,粘了雪粒的大氅羽尾折向一个平时并不会去考虑的角度。

    门缝中闪烁着灯光,少女静澈如涧底之水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

    这么晚了,她一个住这里,和谁说话?

    “……桓桓,可算是做完了,快过来给暖暖手!”

    他凝神谛听,却微微怔愣。桓桓?还是环环?或是其他?

    不管是什么,这“桓桓”到底是谁?

    目光透过门缝,院庭中白袄黑裙的少女微微瑟缩着单薄双肩,显然是冷得连弯下腰去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她伸臂把地上圆乎乎的大花猫抱了起来,一双纤细冷白的手偎上了花猫毛茸茸的肚皮。

    花猫被那双手冻得惨叫一声,挣扎了两下还是从她冻得有些不灵便的十指间挣脱了出去,不敢再此处盘桓,一溜烟进了屋子。

    少女望了望花猫消逝的影子,面上似有些失落,却还是没有挪动脚步,又回过头来。

    她面前有一个雪。

    雪的身躯未作雕饰,然而削直刚正。头颅亦做得质朴,显然做的,没什么经验。

    只是那一双眼——他看得清楚——用的是半燃过的炭颗,用刀削成眼仁形状,是这一个雪身上最精致的一处。

    灰色的。

    他心中骤然浮起未名的情绪,看见少女冷白泛青的一支手抬起来,缓缓触上那雪灰色的眼睛,低语道:

    “做得出来的眼睛又如何?这里——”

    少女纤长的手指直直插-进雪的胸口,唇间呵出白蒙蒙的雾气:

    “……还是冷的。”

    他早已沉寂如冻湖的心蓦的一悸,仿佛那冰凉的手指戳进去的,是这里。

    她说:

    “……还是冷的。”

    少女手臂向外一拨,那雪的躯干便塌了一块。

    她似乎是想把这雪整个都毁掉。可是指尖再碰到那雪,又停了下来。柳枝儿一般的腰肢一斜,靠了旁边的树干上。

    树枝上挂着几盏灯笼,柔淡的光色中,密集的雪花仍飞舞,落她鸦青丰盈的发端,愈发是风鬟雾鬓的意味。

    她这一身儿,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偏生嘴角至靥边缠绵出两缕醺然酡色,落眼里,清艳到有些蚀骨。

    她眼神茫然,指尖捻着的雪化成清清亮亮的水滴滴下来。

    “也罢。明儿雪霁天晴,自会化去。留此处……陪一夜也好。”

    她声音幽回低转,像念着诗文,又似戏文。撑着树干,她直起身来,椅了一下,便只手覆着额向房门走去,僵硬的脚步稍带踉跄,口中依然低呓着:

    “……若不是为了做女官,而只是想做个女,又岂会、吃这么大的苦,来攀附?……”

    “……既希望把当做个孝看,却又万分希望,不要拿当孝看……”

    “……想去门下观政,无非是想天天看到罢了……”

    她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含混不清,裙底足尖一勾,“哐啷”一声带上了房门。唯余院中雪,静静伫立清冷灯色里,灰色的眼睛看着风雪越积越厚。

    这除夕之夜,扶摇纵着自己多饮了几杯。昏睡到天晓,她自然不知,昨夜有一串足迹行到她院门之前,许久之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掩盖住了一切,无论行迹,抑或心迹。

    。

    西城小时雍坊中,坐落着当朝首辅严弼的府邸。今夜正是张灯结彩、声鼎沸。府邸周围密密麻麻停着的俱是镶金饰银的马车或者轿辇,连大街都堵去一半。衣着华丽的达官贵聚集如云,美丽童衣袂相叠,看得目不暇接。

    这日是严阁老的五十五岁大寿,门生故旧,京中稍有头脸的物,都争相前来庆贺;从外地赶来的官员,甚至将西城的上等客栈都住满了。

    严府的大管家王隆笑脸迎,忙得脚不点地。然而来客左顾右盼,却不见正主儿。

    ——正主儿宅院深处,一间重帘叠幕的秘密会客室中。脚前跪着的,是一个面白腮鼓的中年官员,身着绿织金仙鹤云绢衣,甚是富态。只是瘪着嘴,一脸的委屈幽怨,倒像是老莱子一把年纪了扮孝逗高堂开心。

    “干爹,这一回,您老真的不能坐视不管了。奚北望那个武夫,自年初的《请复河套疏》之后,又写了个《二论复河套疏》,估摸着一两天后便会送达皇上案头。儿子的线报探得,这奏疏之中,除了请军费、议练兵之外,还弹劾户部克扣军饷,导致败绩,儿子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地写里头!干爹,自鄢茂卿等几位巡抚走后,奚北望他是愈发横行无忌,根本不把干爹您放眼里,现这个《二论复河套疏》,是要把干爹您陕西三边的全部肃清啊!”

    这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控诉的官员不是别,正是严弼的干儿子,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余增广,负责督运陕西三边军镇的军饷。他一边说着,眼风儿却止不住地瞟向正给严弼揉肩的腴白双手。

    站一侧的严九思鄙夷斥道:“看是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不知道收敛。听说那边抢了一个县令的夫,逼得那县令夫妇双双自杀了?”

    余增广一张鼓胖大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的,嗫嚅道:“哥哥什么都知道……这桩子小事,已经料理干净了。那县令对干爹不恭不敬,死也是活该。”

    严九思比他还要小上好几岁,他这“哥哥”却喊得顺溜得紧。从袖中摸出三张薄薄田契,恭恭敬敬地呈献给严弼,余增广谄笑道:“干爹,前段时日,儿子是活动得多了些,可都是为干爹着想。您看,这是您老家乡的三千亩地契,儿子的一点心意……”

    严弼闭着眼,纹丝不动。葱管儿似的手指将那三张薄纸拈起来,捻了捻契纸质地,折起来收进了袖中。

    余增广盯着那修得圆润光洁的豆蔻指甲,涎着脸道:“花管家,余增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假地契来糊弄干爹呀。伤心哦……”

    花芜故作惊讶地赔笑道:“哎呀呀!瞧这铜臭习惯,看到钞纸就忍不住捻一捻,看到银子就忍不住咬一口,真真要不得!余大千万大不计小过!”

    余增广嘿嘿笑着,忽听见半躺软椅中闭目养神的老声音沙哑地叹道:“毛元贞、骆嘉,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然为了浙江巡抚这样一个位置内讧起来,还搞得一个丢了官位。”他的音调忽的拔高,一掌拍着扶手,愤懑道:“老夫辛辛苦苦地栽培他们,竟这样平白折损,让奚北望那莽夫钻了空子,朝中落了口实,怎能不叫老夫来气!”

    花芜听见他的呼吸声中带了哮喘,忙以手按上老胸口,一下一下地给他顺气,轻怨道:“这都过去多久的事儿了,哪里值得老爷生这么大的气!”

    余增广忙用力磕头道:“干爹身子要紧!都是儿子没用,这种事情都要来麻烦干爹!只是奚北望一心复套,又得到了次辅薛鼎臣和葛秋庵的支持,儿子实担心,清流一派会借此机会,动摇干爹您的根系啊!”

    严弼嘶嘶的呼吸声缓了些,稀疏发白的眉毛微微跳动,带着些惫倦道:“快开宴了,先下去罢。”

    余增广知道这趟来的目标已经达到,小心翼翼道:“儿子陕西结识了一个管运粮饷的参将,名叫岳天赐,这回带了——”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银子来孝敬干爹,干爹您看能不能……”

    严弼了无兴致地挥挥手道:“再说吧!”

    余增广委屈地应了一声,施礼出了房门。

    严九思向前一步,咬牙道:“这事儿闹下去得坏,依看,干脆不如把奚北望给——”他以手抹上脖子,阴狠道:“一了百了,省得操心!”

    严弼老神,交叉腹前的两只手相互摩挲着指上褶皱,一言不发。

    严九思弹弹指甲,又吹了吹,“薛鼎臣年初举荐入阁的那个次辅葛秋庵,不是为了做出点政绩,大力赞同奚北望复套么?正好借此机会,把葛秋庵一并拉下马来,断了薛鼎臣的臂膀——这不恰是一石二鸟?”

    严弼仍是闭着眼,老气横秋地应了一声,晃了一下手,“花芜。”

    花芜乖顺地“哎”了一声,走到厚重帘幕后头,带出一个来。

    银发白衣,目上覆五指宽白绫。明亮灯光之下,肌肤白得好似透明,两片猩红薄唇于是格外的妖娆刺眼。只是走一步,便带出刺棱棱的金属撞击之声,原来他双手双足之上,都被锁了极细的金刚锁链。

    “东方既白,刚才,都听清了?《二论复河套疏》抵达皇帝案头之前,倘若想不出一个周全计策,有什么下场应该很清楚。”

    东方既白头颅并不偏向对他说话的严九思。他虽蒙着眼,仍让觉得他直勾勾地对着严弼看。

    猩红嘴角勾起一个怪异的笑意,东方既白道:“奚北望这种小角色,哪里用的了两日。”他握袖,慢悠悠摇着一根又长又白的手指:“半日就够。”

    他“哈”了一声,“走了!”

    搭着花芜的肩走了两步,东方既白又似想起什么,止步回身,向严弼优雅拱手道:“严阁老,一十三年了。祝长寿。”

    严弼忽的睁开那一双老得耷拉下去的眼睛,瓮声瓮气道:“心里头,咒老夫早死吧!”

    东方既白叉着一双苍白如死骸的手,阴阳怪气笑道:“非也,非也,真心实意是也。阁老本来就已经没几年好活。东方被囚府中多年,没什么寿礼可赠,但可以送上一句话,阁老若是听了,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严九思闻言暴怒上前,反手一撩,一把明晃晃的袖匕便压上了东方既白的喉咙,殷红血渍很快随着白衣领口经纬纹理沁散开来。

    “说什么!”

    东方既白不惧反笑,迎着刃口再向前两寸,血流得更多,小溪一样很快染红了半爿衣衫。他的手指沿着锃亮刀刃摩挲上去,到颈间沾了自己的血放到口中尝了尝,狞笑道:“想啊,为何生如妖鬼,血还是和一样?”

    他长指戳戳自己的心口,癫然道:“试这里!试这里!剖出的心来,看看是心还是妖心!”

    “够了九思。”严弼冷森森道,“东方既白,老夫倒想听听,有什么金玉良言。”

    严九思悻悻收手。

    东方既白诡谲地椅着银发似水的头颅,全然不顾颈上的伤痛。舌头不住地舔舐唇上血迹,动作焦躁而又亢奋。那宽绫那么厚那么白,整张脸似乎五官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张合转动的猩红唇舌,像一头嗜血的妖兽,那画面异样的怵目。

    “杀——水——执——哈哈哈哈哈……”

    张狂笑声中,严弼沉默不语,严九思沉不住气:

    “为何?”

    “不为何……”他诡笑着,倾身侧向严九思,咝咝吹气,“……的感觉……”

    凉幽幽的,似夜半的阴风。

    严九思怒道:“东方既白,是安生了几年,又开始觉得无聊了是么?”

    东方既白的妖诡笑意满含兴味,纵然看不到眼睛,亦让神惑。

    “意下如何,严阁老?”他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似是回味鲜血的味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呐,严阁老。”

    严九思蓦地一怔,独目中射出戾光:“是说,盐政总理大臣这事儿,水执做得有蹊跷?”

    严弼半闭着眼,忽然开口,声音苍老阴沉:“咱们府中的,是该肃清肃清了。”

    严九思看了眼父亲,嘁笑道:“朝中,屡屡试探水执,是亲眼看着他和之前故旧一一决裂——那个曾文,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拿臭豆汁儿泼了他一头一身,啧啧,真是好戏。清流和天下百姓都不齿于他,他一个孤家寡,图什么?不老老实实为爹所用,多献献殷勤,把他再打下紫川去,也就爹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不过——”

    他的两根手指划过明晃晃的匕刃,语声阴狠:“东方既白既然都这么说了,咱就趁此机会再试他一次!”

    “倘若盐政总理大臣这事儿,他别有用意,那只能是与奚北望勾结。就待看这回奚北望落网,水执会不会出手相援,一切就真相大白!”

    “结交边臣,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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