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丝长,春雨细。晓妆梳洗迟,慵懒入骨,露桃花里小腰肢,眉眼细,鬓云垂,此情更绵闲。

    只在窗前榻下,独看那细雨霏霏梨花白,阮琳琅便觉心境也染上一层诗意,学那些文人墨客,对着春-色长吁短叹。

    只是,文人墨客叹息间,动辄笔墨成章,佳作连篇。而阮琳琅,手肘撑脑袋,惆怅半晌,沉沉叹息,好一会儿,幽幽道,“秋水,摆饭吧。”本姑娘真真饿到了。

    姨娘的教诲不敢忘,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打开窗,看窗外那树那草那花那小石桌,那不尽点点欢或愁。美其名曰,培养诗人的气质。

    下品美人,有形无神。上品美人,形成,神为贵。神,便是女子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阮琳琅的容貌过于明媚,如若没有满腔书卷气散发出的雅致清幽来抵和,很容易落于流俗的艳。艳,是择佳媳的大忌。端庄淑美,始终是大户人家选择正妻约定俗成的标准。

    裴氏每每看着琳琅越发出挑的容貌,既欣慰,又担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以时日,女儿样貌肯定比她更美。

    然而,略带妖娆的媚态,是男人金屋藏娇的最爱,却不是男人择以为妻的首选。

    自古男儿皆薄幸,爱美贪娇,尝鲜喜俏,左拥右抱浑然不知耻,风流滥情成了男人之间攀比炫耀的谈资。彷佛睡的女人越多,你就越厉害,在男人圈子里更加油吹嘘的本钱。

    “你可以让男人喜欢你,甚至爱上你,但你绝对不可以对男人动情。”

    从阮琳琅十岁开始,裴氏便三天两头对着她教诲叮咛,不怕孩子小,就怕孩子不明白。有些事,早作准备,让孩子早受熏陶,于她将来,绝对有益。

    “你父亲那样的,模样尚算周正,但是为人,”裴氏瞥瞥嘴,瞧了眼玄关,但见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小声凑近琳琅,“也就是个衣冠禽兽,假道学,假正经。”

    裴氏长久的言传身教,阮琳琅耳濡目染,对男女嫁娶,对未来夫君,实在有些灰心丧气。

    将来有一大堆女子跟自己争夫君,男人来者不拒,今天进这屋睡,明天抱着那个女子。阮琳琅只要想想,就不禁哆嗦,觉得好脏。

    裴氏摒情弃爱的教导,教的有些过头,导致阮琳琅对男人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排斥。如若不能嫁到良善人家,觅得端正好儿郎,嫁人有何快乐而言,倒不如寻个清静道观,求仙问道,自在过活。

    女儿清心寡欲的言论,令裴氏为之一震,立马瞪圆双眼,像看大恶不赦的犯人,怒斥,“尽说些昏话,嫁,当然要嫁,你要堂堂正正做正妻,生下嫡子。你可以不期待男人宠你,但你必须让夫家敬重你。对于女人,没有什么比得到夫家的肯定和敬重最可贵。看看你主母,嫁到阮家二十年无子,是犯了七出的大罪,休她下堂谁人置喙。她为何能牢坐正室的位子,是你父亲敬她,把她当正妻。她不妒不怒,你父亲提出纳妾她就贤惠操办。这样的贤妻,不刁难妾室,与妾和乐相处,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妻妾一家欢,妻贤妾乖顺。”

    阮琳琅撅着嘴,嘀咕,“那是主母缺心眼,是我就做不到。”

    裴氏眼刀子杀到,琳琅立刻闭嘴。

    “其实,我家三娘这样的品貌性情,定能觅得如意郎君。一杆子打死一船人,这样不好,赶紧忘掉。”

    裴氏改了口风,又来圆话,琳琅无语。

    她年岁渐长,有自己的想法。看看大伯大哥哥还有父亲,家里有妻有妾,外头风流韵事也从未断过。

    教坊司里歌舞升平,丝竹管弦,声乐飘飘,靡靡之音,沉醉忘忧,只愿今朝不复醒。京中王公大臣士宦名流,谁不向往,谁不爱逛,并以之为风流雅趣,无胜光荣。

    罢罢罢,不要再想。

    或许正如姨娘所言,诗词歌赋里那些悱测缠绵的情啊爱都是虚假的,都是文人墨客们狎妓之风盛行下的无病呻—吟,本不值得期待。做正妻,得夫家敬重,才是女子最紧要的实事。

    朝食过后,琳琅坐于桌前,冥思遐想,拨弄小香炉里的香灰,但觉一日之计如何打发。

    秋水进来,捧着一堆衣服,放进床边的红木大衣柜里,边干活边回头笑道,“小姐要是觉得无趣,不如到绣房练练女红,姨娘昨天还说了,小姐要勤快,多动手。”

    琳琅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瞅了秋水一眼,“你不懂,我在伤春悲秋,培养文人的气质。姨娘既想我气质如幽兰,岸芷汀兰,又盼我手工如神技,内外兼修,十全十美。我就一个人,一双手,两相兼顾太难为人,总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是,小姐说得极对,一步一步慢慢来。”秋水顺着主子的话应承,笑笑作罢。主子口才极佳,悟性又好,若非碍着庶出的身份,只要稍稍显露芳华,必不会逊于大小姐和二小姐。

    “等等,秋水,你过来。”

    琳琅向秋水招手,隔着三四寸距离上上下下打量秋水,先是咦咦惊两声,再是啧啧叹两下。

    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原本只是清秀佳人,稍微打扮过后,倒是添了三分美貌。

    “今天是什么日子,连秋水姐姐也爱打扮了,真是了不得。”

    琳琅笑眯了眼,促狭打趣。

    秋水本就脸皮薄,经琳琅这样揶揄,闹了个大红脸,羞道,“小姐快别取笑奴婢了,今天是奴婢十五生辰。”

    难怪,那高高盘起的发髻,少了少女的稚气生嫩,多了分女子的俏丽柔美。琳琅眼热,心里有如小猫挠抓,自己还要等两年才能盘上漂亮发髻,这等待,真是愁煞人啊。

    “今天是秋水姐姐的大日子,怎么还在这里伺候,该是回家成礼啊。”

    主子真心关怀,秋水分外感动。

    “小姐有心了,奴婢小门效,没那个规矩,自己换身新衣服就是庆贺了。”

    “不行,”琳琅不容分说,坚决道,“女子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不能敷衍。”

    秋水家境贫寒,父死难殓,为筹丧葬费才暂典身于阮家为丫鬟,还清债务便可重获自由身。

    典身丫鬟不如卖身丫鬟易掌控,你重用她,给她体面,她也不可能为你长久效命,还清债务赶紧走人,哪肯一辈子屈居人下为奴为婢。

    所以,典身进来的丫鬟,多数安排在厨房洗衣房或是绣楼做杂事,鲜少如秋水这样的福气,入得主子房中,跟前跟后伺候。月钱翻了一倍不说,平常主子赏的玩意物什足够让人眼红。

    秋水老实本分,勤快肯干,读过几年书又识字,比起有些目不识丁偏又喜欢自持身份的家生子好太多。人前人后,琳琅都喜欢唤秋水贴身伺候。

    私下相处时,三姑娘发高兴了,还会亲亲热热喊声秋水姐姐。

    刚开始的时候,秋水受宠若惊,惊得慌慌张张跪地,诚惶诚恐求着琳琅莫折煞她一个小奴婢。

    琳琅叫她起来,高兴的时候依旧姐姐,姐姐的唤。当然,琳琅知道分寸,不与秋水为难,只在两人独处的时候逗逗秋水才唤。

    久而久之,秋水习以为常,耳朵虽然麻木,心里依旧清明,时刻不敢忘记丫鬟的本分。处处以琳琅为尊,尽心伺候,实乃丫鬟中的楷模。

    主子和气,丫鬟忠诚。府里其他主子羡慕琳琅有个好奴婢,其他丫鬟则是羡慕秋水有个好主子。

    要不是因为琳琅庶出的身份不占优,估计很多家生子都想靠着父辈关系安排到琳琅屋里做事。

    “奴婢晚些时候回去,同娘亲妹妹们一起吃个哺食就成。现在日头尚早,还是让奴婢守着小姐吧。”

    琳琅想了想,点头,“也行。”又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来,兴奋跑到镜台前,打开台上的妆奁,翻找簪饰。

    “找到了。”琳琅唤秋水上前,不待她反应,踮起脚尖将手中的水玉银簪插到秋水发髻上,抽掉原来的骨头簪子。

    “女孩子最重要的一天,岂能用个廉价的骨头簪子敷衍。换根簪子,漂亮多了。”

    琳琅拉远了身子欣赏,越看越满意,还是自己眼光独到。

    秋水作势要拔,“小姐厚爱,秋水生受不起。簪子太贵重,小姐还是自己收着吧。”

    琳琅板起脸,不悦道,“你拔试试,你要是敢拔,我就不和你好了。这是本小姐送出的第一份及笄礼,你要是不收,我可要生气了。”

    秋水惶恐,方才停下收回手,一个劲感谢琳琅,“小姐对秋水恩重如山,秋水无以为报,今后定当尽心尽力伺候小姐。”

    琳琅拍拍高她小半个头的秋水肩膀,笑眯眯道,“秋水姐姐哪能只想着伺候我,及笄以后,头等大事就是说亲论嫁了。债务还有多少,可要早作打算,免得耽误了终生大事。”

    “还有约莫三年,这个奴婢不急,如今一门心思只想伺候小姐,其他不作多想。”

    琳琅微愣,“再过三年就是大姑娘了,要不我找姨娘说说,借你些银钱,把欠府里的债务还清了。”

    秋水低头谢恩,却是执意道,“秋水只想慢慢还清,多些时候陪在小姐身边,求小姐让奴婢如愿。”

    琳琅愁了,太忠心也不好,忠心到不想嫁人,不是愚忠是什么。秋水啊秋水,你让我负罪感好重,你不嫁人,你家娘亲会不会扎小人怨念我啊。

    秋水等琳琅午睡过后才走的,到管事那里请了一天生辰假,送了几个红鸡蛋,顺利拿到假条。最近府里管得严,虽然生辰的时候放假一天是府里的老规矩,但必须到管事那里开假条,否则护院不会放人出门。

    走之前,秋水特意在房里摆了一桌零嘴小菜,请府里玩得好的姐妹们一起聚聚,热闹热闹。

    琳琅午睡过后,到裴氏院里玩耍,顺带说起秋水不愿意嫁人的事,琳琅有点愁。

    裴氏笑,“这还不好,有个忠心耿耿的丫鬟,多少人羡慕来着。还是我火眼金睛,当初选你屋里丫鬟时,第一个挑中她。夫人顾虑她是典身,没有卖身的易拿捏,我是求了又求,夫人才允的。”

    琳琅点头,吃着零嘴,朝姨娘竖起大拇指。还是姨娘厉害,你是琳琅的榜样。

    屋外雪莲求见,屋里母女两两对视。

    “她可真有毅力。”琳琅感慨道

    雪莲自从贬到外面守门后,三天两头哭诉求情,说自己知错了,悔改了,哭得院里人不能消停。

    “姨娘,雪莲有急事禀告。三小姐屋里的秋水,偷了姨娘的水玉银簪,刚刚又赶着出了府,肯定是要将姨娘的簪子卖了换银子。”

    雪莲特别骄傲的语调,自以为立下大功一件,得意洋洋等着姨娘发话,把她调回屋里。让那些奚落她嘲笑她的人都看看,风水轮流转,本姑娘天生富贵命。在哪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

    “那个簪子,不是我送给秋水的吗。”

    裴氏冷下脸,让人把雪莲放进屋。雪莲大喜,乐颠颠小跑进屋,弯身屈膝,笑吟吟等姨娘赏赐。

    “你亲眼看到秋水偷簪子了。”裴氏平静问道。

    雪莲连忙道,“秋水生辰,请了丫鬟们去小坐,我跟着过去,就看到她头上戴着的簪子,正是姨娘那只水玉银簪。”

    裴氏沉着脸,没有表态,琳琅倒是先出声,语气轻松,故作惊诧道,“咦,原来除了我送给秋水的水玉银簪,姨娘还有一只啊。”

    “我就一只,被你这小丫头猫走了,还来讨贫。”

    裴氏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雪莲大惊失色,原来那簪子竟是三小姐送给秋水的。三小姐真是大方,雪莲对秋水的嫉恨更深一层。她一个典身奴婢,比她这个家生子还好命,跟了个随和又出手阔绰的主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

    雪莲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裴氏一声叱喝。

    “雪莲,你无中生有,胡乱栽赃他人,品行恶劣。从今日起,你不用守门了,罚你清扫院子,忏悔改过。什么时候悔悟了,什么时候再调回来守门。”

    什么时候算悔悟了,裴氏说了算。裴氏一辈子不松口,雪莲除了嫁人,别无出路。

    守门丫鬟降为扫院小婢,雪莲欲哭无泪,羞愤欲死。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如何见人,如何见人啊。

    雪莲痛哭讨饶,却被丫鬟们毫不留情架了出去。

    琳琅目睹全过程,啧啧叹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该还是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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