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少了韩昭容,但实际上礼部预备的册封典礼,数还是没变——罗嫔的册封诏书是二月的最后一天才下来的,身为太子生母,她毕竟还是享用了一定的特殊待遇,大概有二十多字的单独夸奖。坤宁宫为此还邀请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妃嫔过去庆祝了一下,徐循虽然也收到了帖子,但并不想去,随便寻了个借口,皇后也没有再次邀请。
不过,有何仙仙,八卦是不会少听的,去过坤宁宫,何仙仙就跑来找她喝茶,她主要是好奇罗嫔的为,毕竟她崛起之前,宫里没对这个喂鸟的小都有什么了解。
“真是个敦敦实实的姑娘家,”何仙仙说着也有点费解,“长得也就是那样,真不知大哥是如何看上她的。要说谈吐,太子都一岁多了,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场面上还是寡言少语的,虽是为了庆祝她被册封,但她只顾着吃菜,和们也没多少话说。”
徐循对罗嫔的为其实没什么兴趣,现宫里众这样看重她,无非因为她是太子的生母,她倒不至于看不起这种为,不过,当皇后还健的时候去罗嫔身上下注,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不管怎么说,罗嫔现还住坤宁宫里,对她表示出越多的兴趣,也就会让她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所以她平时坤宁宫请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多搭理罗嫔什么。——而就她的处境来说,不论罗嫔的真实性格如何,当然是表现得越老实、越无趣也就越安全,真要看她的性格本色,那就要看皇后和她谁活得过谁了。
“平日瞧着,皇后待她还是挺和气的。”她随口和何仙仙搭话,“不必伶牙俐齿,也亏待不了她,那当然是可以寡言少语了。”
“这话说得,”何仙仙也笑了,“难道伶牙俐齿都是迫不得已,做出来给别看的,就不许天生巧嘴爱说么?”
“许啊,”徐循笑道,“面前不就坐着个巧嘴的么?那叫一个爱说啊,呱呱叫起来,比鸭子不逊色。”
何仙仙哈哈大笑,“讨厌!就知道绕弯子损。”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成果,何仙仙主要好奇的还是皇帝如何看得上罗嫔的,不过产后身材恢复不好,因此发胖的妇女又不是一个两个,这话题说得极其没有意义。她遂转而八卦壮儿,“这里住得还好吧?”
自从何仙仙和皇后眉来眼去,徐循身边几个嬷嬷便对她很有提防意识,虽然还不敢劝谏徐循远着她,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让徐循和她说话之前,要先多费些思量。——这种战斗意识强盛的思维方式,也不是徐循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远着何仙仙的必要,听她问了,便道,“说实话,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虽然这么小就抱过来了,但看着还是没有点点那样,天然就亲。”
“这肯定。”何仙仙也道,“但感情都是养出来的么,养上几个月,估计也就熟惯了吧?”
“还可以吧,反正天天抱着和点点混一起,”徐循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就是吃喝拉撒,还没学会认,也没什么好说的。”
“壮儿现也六个月了,还没学会认?”何仙仙来了兴致,“难道走过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点都不怕生,也不爱和玩。”徐循说着就顺便让把两个孩子抱来了,何仙仙抱起壮儿往屋外走时,他果然是毫无反应,也不怕生,就是自顾自地何仙仙怀里玩自己的。
“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觉得他挺可爱的,把他抱怀里逗了一会儿,笑道,“起码比莠子好,莠子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要乳母轮流抱着,十二个时辰不放下来,放下来就要哭。”
说实话,不管怎么说亲,但对于这些妃嫔来讲,子女身上倾注的感情是远远比不过自己的父母自己身上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简单,付出的精力毕竟是不多,平时再怎么关心,但真正劳动着、疲惫着来带的,还是养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时候,好歹还住母亲宫里,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来请个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点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差不多,所以就会出现养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现象。倒不像是她们小时候,因家里不够富贵,全是母亲亲自带,感情纽带还更厚实一点。徐循也是自己住到南内的那几个月,因为见不到点点了,才明白自己对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来以后她心里没事,基本都把点点放身边,母女感情才这么好。何仙仙这里,莠子若非体弱多病,她也不会这么操心。
至于壮儿,一个不是亲生的,还有一个非常好带,没事也就自己那玩,不大乐意和互动的,虽然是省心的天使宝宝,但也因此,基本什么事都给养娘一手包办了,烦不到徐循,所以虽然送到她这里有两三个月了,但徐循对他还是没有什么母亲的自觉,有时候看着壮儿,想到几年后她都有点头疼——男孩子开口晚,但除非他是哑巴,不然两岁多也会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如果养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该默认还是该阻止?不是说她矫情,但总觉得这一声娘叫出来,两个之间就真的发生联系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起码徐循觉得现自己还没能力,又或者是不情愿应下这一声‘娘’。
“点点又还不是?壮儿真是好带得很,按齐养娘说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绝不闹夜、夜啼,”徐循说,“点点这么大的时候正长牙,有几个晚上哭得钱嬷嬷压根都没合眼。”
说起来,忽然想到壮儿也该长牙了,不知长了没有,便哄着他张嘴看,原来不知不觉时,居然已经长出两颗下门牙了。徐循惊道,“嗯?长牙也没闹腾呢?这孩子真是乖极了。”
壮儿也不是说对就全无反应了,徐循手里拿着块糕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够,徐循忙问齐养娘,“现还没有给他吃糕吧?”
“想着到七个月再给吃点别的。”齐养娘和徐循处了几个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没有刻意谄媚,很平实地道,“现还是让他吃奶。”
徐循育儿上是绝不会无视专家意见的,正要把糕放回原处时,点点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地跑了进来,见徐循手里捏着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来喂弟弟!”
两岁多的孩子,正是喜欢同类的时候,点点对壮儿的出现是很喜闻乐见的,没事常捏j□j弄,好壮儿也不爱哭,众便随她去了。徐循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点点便抓起一块糕往壮儿口里塞,“弟弟吃!”
壮儿一个孩子,哪懂得什么噎着不噎着的,花糕气味香甜,对他明显有诱惑力,如今天降一块,他便张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结果大阻止之前,已经被点点喂进去半块了,徐循惊呼一声,忙伸指去挖。还好壮儿没有噎着,只是觉得花糕好吃,抿着嘴摇头晃脑地躲着徐循的手指,那吮着糕体,并不着急往下咽。徐循几次要逼迫他张嘴,他不乐意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循就像是做错事的孝,讪讪地把他还给齐养娘,这边瞪了点点一眼,不想点点自觉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说了,这会又被徐循冷眼,早觉委屈,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的,闹得整间屋子混乱不堪。养娘、乳母一拥而上,哄的哄,抠的抠,徐循、何仙仙两坐一边,倒成了个陪衬。
自己也罢了,何仙仙毕竟是客,徐循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去后花园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远离了刺耳的哭闹声,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乱糟糟的。”
“这也没什么。”何仙仙摇了摇头,也有点感慨,“倒是挺羡慕的……不为了壮儿是个男孩,也为了点点有个陪着,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身边多么热闹。莠子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二百天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还没有三十斤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脚下道,“以前没生莠子的时候,想着总是要生个孩子,那时候年轻,也没觉得什么,有了莠子那一两年,孩子身边也还好。这几年,大哥少来,莠子又是那样弱,有时候早上起床,睁开眼看着床顶,都觉得外头的天是灰的,连起床的劲儿都没有。”
徐循没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伤起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莠子,也不能这样想,这孩子现可不就指着呢,少了这亲娘……”
“没了,她养娘一样照看。”何仙仙摇头道,“指不定还要比更上心,她可是盼着莠子长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个太上嬷嬷……”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又说,“瞧,连她都活得比有盼头——有时候都想,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和她说,离不得她,将她留下来陪——看她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隐约竟有些较真的狠劲,徐循看了,不禁一阵心寒,她轻轻地说,“何必要这样想!”
何仙仙摇了摇头,换出了一副笑脸,“随便想着玩的……实话和说,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长成都很难说。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开春到现,还没从床上起来……”
徐循亦有几分恻然,但这种事怎么安慰都是隔靴搔痒,她叹道,“天气渐次暖和了,等到夏天应该能好些,也别想太多了,这种事就禁不得想,别莠子没事,倒垮了。不是都说了吗,多病多灾的,反而能活得长长久久呢。瞧文庙贵妃和贤太妃、敬太妃,哪个不是多病多灾,贤太妃那时候还病得快没了呢,现还不是都扛过来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听尚功局的说,最近光是缎子,就从南京那边运了好多过来。裁缝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宝匠也忙得厉害了。看这里倒没什么事,就顾着带孩子。”
“是没什么事,其实改嘉号而已……要不是为了赐宝,一样的礼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还说了,以前的礼服都留着,不必再做,不过她们也不听,还是做了送来。真正忙都是底下,们除了闲着以外,还有什么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闲着,然后去中宫坐坐……现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样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叹道,“说实话也是没了心情,从前刚进宫时候,一个秋千都能打一下午,现哪有如此的兴致。看皇后还好些,没那么无聊,每天宫里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说累。”
最近要册封新,要收拾屋子,又要发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确是多些事情的,徐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心里还恼恨着她呢?”
“谈不上恼恨,”徐循道,“就觉得她这个没什么意思,不值得搭理。”
“的架子也够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门心思想和好,上回把她顶回去了,她不敢当面问,这一阵子话里话外,只是请做个说客。想和重修旧好呢。”
徐循已经是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了,但是皇后还这么热情,她实也很无奈——有可能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过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绝,宫廷中营造出自己对她态度冷淡,双方关系恶化主要错误她的印象。但徐循虽然明知此点,却也无计可施,她总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顿,严禁她继续向自己示好吧?“信她是真心和好?”
“一开始也不信。”何仙仙说,“这不就没和提起吗,不过最近一番接触,也觉得她是真的没生的气,真心想和好……她和说了,以前是生的气,觉得不信她。疑她想害罗嫔,看轻了她。现时日久了,渐渐地也就不气了,以后是贵妃,地位只她之下,两不和总是不好看,以后栓儿都不好意思多找壮儿玩耍……哎呀,反正说穿了就是那几个意思,和搞好关系,一个是为了不让太后有可乘之机,还有一个也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毕竟他那么宠,和她有了争执,大哥也难做。想,不论如何她也是皇后,给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气气的,日后宫里也能安心点,不必行动就怕她抓的小辫子。”
毕竟是做了皇后了,连何仙仙都会为她传话做说客,徐循漫不经心地一笑,“那也帮回她一句吧……要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就是看不上她,不过她也可以放心,没有对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来对付,大家便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来对付呢?”何仙仙素来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话缝,“若是那样,又待如何——告诉,保证不和她说。”
“觉得她不会对付的吧。”徐循想了想,“她无非就是求一个不对付她呗,都不撩事了,她还要撩事?应该不至于吧。”
“这可说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都这么不给面子了,现还和赔笑脸……不过越是能忍的,往往也越是能狠。这么不给面子,指不定她忍几年,就给一记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还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都看着,自己的麻烦都烦不过来了,她还有心思搞?”
“这可未必,老家毕竟是老家了,若是一场急病……”何仙仙没说下去。
“这事儿不能这么看,越是要想求个安心,要想为了以后,现就永远都不会安心。”徐循摇了摇头,“未必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看眼下就这样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几分悻悻然,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
册封罗嫔的事,就徐循的了解,并未朝野间引起什么波澜,就算有留意到了罗这个姓氏,联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谣案件,当然也不会质疑、议论什么,免得被送去和罗家做伴。当然,韩昭容从册封典礼的名单上消失,就更不会有多说什么了。现太子已定,皇帝居然还有一个皇次子做双保险,比起前几年那种没着落的日子,朝臣们的幸福感普遍比较强,关注点也完全从后宫移开,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于册立徐循为贵妃的事,皇后名分已定的情况下,昔年连个贤妃的嘉号都要出来争一把的那些臣子,现也是全体失声。从下诏到册封,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毫无波澜,徐循披挂上了全副衣裳,暖春三月里浑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册封典礼。几乎一切细节都和三年前的那一沉无区别,唯独就是多了个宝玺,多个司宝官站边上。还有就是,她的服装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区别,玉革带上出现了龙纹。
龙纹当然不是皇帝的专利了,皇后的大礼服上也是有龙纹的,佩戴的还是九龙四凤冠呢,但是皇妃的礼服用龙纹就是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册封孙贵妃的时候,徐循没边上,就是也没观察这个,不过她没注意,相信有也会留心的,事后并没听见流言,可见似乎并无此事。徐循也想知道这个变化是否就此悬为定例了,算是贵妃高出众妃,更接近皇后的证明——她更希望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事后免生口舌。可惜,这个希望注定被证明是很天真的,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几个嬷嬷就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徐循受册时,都能感觉到几个读宝内侍的眼神她的腰际扫来扫去的,毫无疑问,他们是肯定是发现了这个变化。
虽然制作过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传出来,不过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办宦官比较嘴紧的话,内宫还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后就不一定了,还好这宫里是口简单,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样,宫里山头林立口众多,徐循估计自己都能被给说化了。
册立过贵妃以后,照例是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实是个粗心的。——太后和皇后都用不着身边提醒,这眼睛好像都是开了天目一样的,只是一扫,便盯住了只有一节露外头的玉革带。
两个的反应当然也不一致,太后是惊喜,皇后嘛……先惊后笑,好像也不大乎。尽管徐循刚刚通过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她的示好,但她对徐循依然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殷勤。
册封典礼结束以后,原来的庄妃印便上缴不用,按说连宫里器具都要重新镌刻上永安宫贵妃的名号,唯徐循觉得十分麻烦,便免了这一遭,另外一个改变,也就是徐循以后管自己宫务,按说是要用宝而不用印了。不过宝玺正式,她觉得没必要,拿到手以后便是束之高阁,和礼服什么的放一起,自己平时有什么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个小私印。
然后……也就没什么变化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不过这一阵子也说不上悠闲,按当时诏书里的顺序,袁嫔、诸嫔、权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册封,徐循也经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们的觐见。作为宫里的高位妃嫔,少不得也要多说几句勉励的话,因为她位次太后、皇后之后,往往参拜完了过来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又不免赏赐些点心,一次参拜少说耗时一个时辰,而和这些满怀着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处一室,对她来说也实不是什么美事儿。
唯独权昭容过来的时候,还谢过她对韩桂兰的照看,“奴奴劝过多次,怎都劝不转,去国万里,唯独姐妹们相互扶持,实忧虑她得罪贵,招致罪名,余奴奴一宫中,多谢娘娘照看,让奴奴多个姐妹做伴。她现奴奴身边,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样,可开心多了。”
徐循心里和明镜似的,面上只是笑,“那就放心了。”
权昭容见徐循反应冷淡,并不多做搭话,似乎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淡淡,行过礼便退了出去。蓝儿徐循身边笑道,“才刚进宫呢,这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靠山了,权昭容好深的心思。”
想借韩女史和徐循搭话,也要看看徐循有没有这个兴致,如今以她身份地位,想要关起门过小日子,连皇后都无法阻止,权昭容那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也不必如此说了,毕竟她也不容易,”徐循倒没什么鄙视,“咱们不帮,也不必说什么风凉话。”
虽然多的是想要抱贵妃大腿的,但除了权昭容以外,也没能有什么话口,等到李婕妤都来过以后,也就只剩下一个罗嫔,徐循便能回归到正常生活里了。
——也就是这个罗嫔,来的时候身边带的比谁都多,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真的是很有气势,徐循一眼扫过去,起码看见了两三张熟面孔。她心底不免就暗笑一笑:皇后对她的防备有多高,罗嫔身边的从就已经是表现得一清二楚了,连她说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能信,还谈何重修旧好?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因为皇后的防心就更改自己的步调,见时日即将过午,知道罗嫔一大早必定是饥肠辘辘,一会还要去惠妃那里,她照旧让给罗嫔上了点心,“好歹垫垫肚子,天气热,礼服又厚重,一出汗越发容易犯晕。”
见罗嫔身边那些嬷嬷,也是脸上见汗,亦道,“四月底了还要穿这样的衣服走一上午,的确是辛苦了,嬷嬷们不妨也用点绿豆汤解暑。”
长者赐不敢辞,不论情愿不情愿,都要跪下来谢恩,自然有把她们领出去饮食,屋内一时就空了下来,徐循笑道,“这下凉快多了,刚才屋里那么多,连都觉得热,恐怕就更憋闷了。”
罗嫔唇角跳起了一丝短暂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像是没擦着的火寸,一闪就灭了。她突然放下碗,骨碌一声跪倒地,郑重其事地给徐循磕了三个响头,一声不吭,又坐起身,拿起碗,将里头的汤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这突然的表现,让屋内顿时陷入了沉寂,徐循诧异地扫了罗嫔一眼,见她神色木然,并不看向自己,只望着碗中的吃食,惊异过后,心中也是一叹,她道,“是了,罗嫔,获了册封,家里是否有进来贺喜?”
“奴……妾身自幼入宫,家早已离散。”罗嫔轻声说,“也早已遗忘了家的长相,即使要派回乡寻找,都不知该从何寻起。”
“嗯,是,说起来,几年前还有那桩案子,敲了登闻鼓,闹得沸沸扬扬的……”徐循缓缓地说道。
罗嫔眉毛一跳,她的下颚明显地绷紧了。“是啊,前些年那件事,闹得多难堪。自那以后,妾身也断了再去寻亲的念想。”
她知道了。
奇怪的是,徐循一点都不诧异,只是一种平静的了然:罗嫔已经知晓了罗家身份的真假。
不论情分如何淡薄,那毕竟是她的血亲,自己的儿子被夺走,也许还不算什么,毕竟是命,但自己的家也因此被流放,正常心中,难免会痛苦怨恨,只怕不会有多好过。
“是啊,闹得多难堪……”徐循似乎是轻声自言自语,“为了面子,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姑且定个流放了……”
罗嫔的肩头,猛地一震,她放下了手中碗匙,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向徐循望来。
而与此同时,徐循却是扫了满屋子的下一眼:今天是正式的参拜仪式,正殿里的伺候很多,并不是每个她都十分了解、十分信任。
“总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能相信罗嫔的智商,“毕竟身份特殊,只要好自为之,不论是皇爷还是皇后,都不会薄待的。”
罗嫔的眼睛里,好像是燃起了一点点新的火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循抢她说话之前催促道,“快吃吧,这荸荠汤若放温,可就不那样爽口了。”
罗嫔欲言又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又垂下头去,沉默地吃起了她碗里的汤羹。
不过,有何仙仙,八卦是不会少听的,去过坤宁宫,何仙仙就跑来找她喝茶,她主要是好奇罗嫔的为,毕竟她崛起之前,宫里没对这个喂鸟的小都有什么了解。
“真是个敦敦实实的姑娘家,”何仙仙说着也有点费解,“长得也就是那样,真不知大哥是如何看上她的。要说谈吐,太子都一岁多了,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场面上还是寡言少语的,虽是为了庆祝她被册封,但她只顾着吃菜,和们也没多少话说。”
徐循对罗嫔的为其实没什么兴趣,现宫里众这样看重她,无非因为她是太子的生母,她倒不至于看不起这种为,不过,当皇后还健的时候去罗嫔身上下注,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不管怎么说,罗嫔现还住坤宁宫里,对她表示出越多的兴趣,也就会让她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所以她平时坤宁宫请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多搭理罗嫔什么。——而就她的处境来说,不论罗嫔的真实性格如何,当然是表现得越老实、越无趣也就越安全,真要看她的性格本色,那就要看皇后和她谁活得过谁了。
“平日瞧着,皇后待她还是挺和气的。”她随口和何仙仙搭话,“不必伶牙俐齿,也亏待不了她,那当然是可以寡言少语了。”
“这话说得,”何仙仙也笑了,“难道伶牙俐齿都是迫不得已,做出来给别看的,就不许天生巧嘴爱说么?”
“许啊,”徐循笑道,“面前不就坐着个巧嘴的么?那叫一个爱说啊,呱呱叫起来,比鸭子不逊色。”
何仙仙哈哈大笑,“讨厌!就知道绕弯子损。”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成果,何仙仙主要好奇的还是皇帝如何看得上罗嫔的,不过产后身材恢复不好,因此发胖的妇女又不是一个两个,这话题说得极其没有意义。她遂转而八卦壮儿,“这里住得还好吧?”
自从何仙仙和皇后眉来眼去,徐循身边几个嬷嬷便对她很有提防意识,虽然还不敢劝谏徐循远着她,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让徐循和她说话之前,要先多费些思量。——这种战斗意识强盛的思维方式,也不是徐循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远着何仙仙的必要,听她问了,便道,“说实话,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虽然这么小就抱过来了,但看着还是没有点点那样,天然就亲。”
“这肯定。”何仙仙也道,“但感情都是养出来的么,养上几个月,估计也就熟惯了吧?”
“还可以吧,反正天天抱着和点点混一起,”徐循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就是吃喝拉撒,还没学会认,也没什么好说的。”
“壮儿现也六个月了,还没学会认?”何仙仙来了兴致,“难道走过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点都不怕生,也不爱和玩。”徐循说着就顺便让把两个孩子抱来了,何仙仙抱起壮儿往屋外走时,他果然是毫无反应,也不怕生,就是自顾自地何仙仙怀里玩自己的。
“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觉得他挺可爱的,把他抱怀里逗了一会儿,笑道,“起码比莠子好,莠子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要乳母轮流抱着,十二个时辰不放下来,放下来就要哭。”
说实话,不管怎么说亲,但对于这些妃嫔来讲,子女身上倾注的感情是远远比不过自己的父母自己身上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简单,付出的精力毕竟是不多,平时再怎么关心,但真正劳动着、疲惫着来带的,还是养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时候,好歹还住母亲宫里,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来请个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点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差不多,所以就会出现养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现象。倒不像是她们小时候,因家里不够富贵,全是母亲亲自带,感情纽带还更厚实一点。徐循也是自己住到南内的那几个月,因为见不到点点了,才明白自己对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来以后她心里没事,基本都把点点放身边,母女感情才这么好。何仙仙这里,莠子若非体弱多病,她也不会这么操心。
至于壮儿,一个不是亲生的,还有一个非常好带,没事也就自己那玩,不大乐意和互动的,虽然是省心的天使宝宝,但也因此,基本什么事都给养娘一手包办了,烦不到徐循,所以虽然送到她这里有两三个月了,但徐循对他还是没有什么母亲的自觉,有时候看着壮儿,想到几年后她都有点头疼——男孩子开口晚,但除非他是哑巴,不然两岁多也会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如果养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该默认还是该阻止?不是说她矫情,但总觉得这一声娘叫出来,两个之间就真的发生联系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起码徐循觉得现自己还没能力,又或者是不情愿应下这一声‘娘’。
“点点又还不是?壮儿真是好带得很,按齐养娘说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绝不闹夜、夜啼,”徐循说,“点点这么大的时候正长牙,有几个晚上哭得钱嬷嬷压根都没合眼。”
说起来,忽然想到壮儿也该长牙了,不知长了没有,便哄着他张嘴看,原来不知不觉时,居然已经长出两颗下门牙了。徐循惊道,“嗯?长牙也没闹腾呢?这孩子真是乖极了。”
壮儿也不是说对就全无反应了,徐循手里拿着块糕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够,徐循忙问齐养娘,“现还没有给他吃糕吧?”
“想着到七个月再给吃点别的。”齐养娘和徐循处了几个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没有刻意谄媚,很平实地道,“现还是让他吃奶。”
徐循育儿上是绝不会无视专家意见的,正要把糕放回原处时,点点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地跑了进来,见徐循手里捏着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来喂弟弟!”
两岁多的孩子,正是喜欢同类的时候,点点对壮儿的出现是很喜闻乐见的,没事常捏j□j弄,好壮儿也不爱哭,众便随她去了。徐循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点点便抓起一块糕往壮儿口里塞,“弟弟吃!”
壮儿一个孩子,哪懂得什么噎着不噎着的,花糕气味香甜,对他明显有诱惑力,如今天降一块,他便张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结果大阻止之前,已经被点点喂进去半块了,徐循惊呼一声,忙伸指去挖。还好壮儿没有噎着,只是觉得花糕好吃,抿着嘴摇头晃脑地躲着徐循的手指,那吮着糕体,并不着急往下咽。徐循几次要逼迫他张嘴,他不乐意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循就像是做错事的孝,讪讪地把他还给齐养娘,这边瞪了点点一眼,不想点点自觉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说了,这会又被徐循冷眼,早觉委屈,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的,闹得整间屋子混乱不堪。养娘、乳母一拥而上,哄的哄,抠的抠,徐循、何仙仙两坐一边,倒成了个陪衬。
自己也罢了,何仙仙毕竟是客,徐循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去后花园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远离了刺耳的哭闹声,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乱糟糟的。”
“这也没什么。”何仙仙摇了摇头,也有点感慨,“倒是挺羡慕的……不为了壮儿是个男孩,也为了点点有个陪着,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身边多么热闹。莠子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二百天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还没有三十斤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脚下道,“以前没生莠子的时候,想着总是要生个孩子,那时候年轻,也没觉得什么,有了莠子那一两年,孩子身边也还好。这几年,大哥少来,莠子又是那样弱,有时候早上起床,睁开眼看着床顶,都觉得外头的天是灰的,连起床的劲儿都没有。”
徐循没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伤起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莠子,也不能这样想,这孩子现可不就指着呢,少了这亲娘……”
“没了,她养娘一样照看。”何仙仙摇头道,“指不定还要比更上心,她可是盼着莠子长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个太上嬷嬷……”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又说,“瞧,连她都活得比有盼头——有时候都想,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和她说,离不得她,将她留下来陪——看她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隐约竟有些较真的狠劲,徐循看了,不禁一阵心寒,她轻轻地说,“何必要这样想!”
何仙仙摇了摇头,换出了一副笑脸,“随便想着玩的……实话和说,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长成都很难说。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开春到现,还没从床上起来……”
徐循亦有几分恻然,但这种事怎么安慰都是隔靴搔痒,她叹道,“天气渐次暖和了,等到夏天应该能好些,也别想太多了,这种事就禁不得想,别莠子没事,倒垮了。不是都说了吗,多病多灾的,反而能活得长长久久呢。瞧文庙贵妃和贤太妃、敬太妃,哪个不是多病多灾,贤太妃那时候还病得快没了呢,现还不是都扛过来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听尚功局的说,最近光是缎子,就从南京那边运了好多过来。裁缝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宝匠也忙得厉害了。看这里倒没什么事,就顾着带孩子。”
“是没什么事,其实改嘉号而已……要不是为了赐宝,一样的礼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还说了,以前的礼服都留着,不必再做,不过她们也不听,还是做了送来。真正忙都是底下,们除了闲着以外,还有什么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闲着,然后去中宫坐坐……现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样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叹道,“说实话也是没了心情,从前刚进宫时候,一个秋千都能打一下午,现哪有如此的兴致。看皇后还好些,没那么无聊,每天宫里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说累。”
最近要册封新,要收拾屋子,又要发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确是多些事情的,徐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心里还恼恨着她呢?”
“谈不上恼恨,”徐循道,“就觉得她这个没什么意思,不值得搭理。”
“的架子也够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门心思想和好,上回把她顶回去了,她不敢当面问,这一阵子话里话外,只是请做个说客。想和重修旧好呢。”
徐循已经是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了,但是皇后还这么热情,她实也很无奈——有可能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过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绝,宫廷中营造出自己对她态度冷淡,双方关系恶化主要错误她的印象。但徐循虽然明知此点,却也无计可施,她总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顿,严禁她继续向自己示好吧?“信她是真心和好?”
“一开始也不信。”何仙仙说,“这不就没和提起吗,不过最近一番接触,也觉得她是真的没生的气,真心想和好……她和说了,以前是生的气,觉得不信她。疑她想害罗嫔,看轻了她。现时日久了,渐渐地也就不气了,以后是贵妃,地位只她之下,两不和总是不好看,以后栓儿都不好意思多找壮儿玩耍……哎呀,反正说穿了就是那几个意思,和搞好关系,一个是为了不让太后有可乘之机,还有一个也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毕竟他那么宠,和她有了争执,大哥也难做。想,不论如何她也是皇后,给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气气的,日后宫里也能安心点,不必行动就怕她抓的小辫子。”
毕竟是做了皇后了,连何仙仙都会为她传话做说客,徐循漫不经心地一笑,“那也帮回她一句吧……要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就是看不上她,不过她也可以放心,没有对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来对付,大家便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来对付呢?”何仙仙素来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话缝,“若是那样,又待如何——告诉,保证不和她说。”
“觉得她不会对付的吧。”徐循想了想,“她无非就是求一个不对付她呗,都不撩事了,她还要撩事?应该不至于吧。”
“这可说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都这么不给面子了,现还和赔笑脸……不过越是能忍的,往往也越是能狠。这么不给面子,指不定她忍几年,就给一记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还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都看着,自己的麻烦都烦不过来了,她还有心思搞?”
“这可未必,老家毕竟是老家了,若是一场急病……”何仙仙没说下去。
“这事儿不能这么看,越是要想求个安心,要想为了以后,现就永远都不会安心。”徐循摇了摇头,“未必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看眼下就这样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几分悻悻然,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
册封罗嫔的事,就徐循的了解,并未朝野间引起什么波澜,就算有留意到了罗这个姓氏,联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谣案件,当然也不会质疑、议论什么,免得被送去和罗家做伴。当然,韩昭容从册封典礼的名单上消失,就更不会有多说什么了。现太子已定,皇帝居然还有一个皇次子做双保险,比起前几年那种没着落的日子,朝臣们的幸福感普遍比较强,关注点也完全从后宫移开,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于册立徐循为贵妃的事,皇后名分已定的情况下,昔年连个贤妃的嘉号都要出来争一把的那些臣子,现也是全体失声。从下诏到册封,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毫无波澜,徐循披挂上了全副衣裳,暖春三月里浑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册封典礼。几乎一切细节都和三年前的那一沉无区别,唯独就是多了个宝玺,多个司宝官站边上。还有就是,她的服装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区别,玉革带上出现了龙纹。
龙纹当然不是皇帝的专利了,皇后的大礼服上也是有龙纹的,佩戴的还是九龙四凤冠呢,但是皇妃的礼服用龙纹就是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册封孙贵妃的时候,徐循没边上,就是也没观察这个,不过她没注意,相信有也会留心的,事后并没听见流言,可见似乎并无此事。徐循也想知道这个变化是否就此悬为定例了,算是贵妃高出众妃,更接近皇后的证明——她更希望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事后免生口舌。可惜,这个希望注定被证明是很天真的,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几个嬷嬷就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徐循受册时,都能感觉到几个读宝内侍的眼神她的腰际扫来扫去的,毫无疑问,他们是肯定是发现了这个变化。
虽然制作过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传出来,不过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办宦官比较嘴紧的话,内宫还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后就不一定了,还好这宫里是口简单,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样,宫里山头林立口众多,徐循估计自己都能被给说化了。
册立过贵妃以后,照例是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实是个粗心的。——太后和皇后都用不着身边提醒,这眼睛好像都是开了天目一样的,只是一扫,便盯住了只有一节露外头的玉革带。
两个的反应当然也不一致,太后是惊喜,皇后嘛……先惊后笑,好像也不大乎。尽管徐循刚刚通过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她的示好,但她对徐循依然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殷勤。
册封典礼结束以后,原来的庄妃印便上缴不用,按说连宫里器具都要重新镌刻上永安宫贵妃的名号,唯徐循觉得十分麻烦,便免了这一遭,另外一个改变,也就是徐循以后管自己宫务,按说是要用宝而不用印了。不过宝玺正式,她觉得没必要,拿到手以后便是束之高阁,和礼服什么的放一起,自己平时有什么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个小私印。
然后……也就没什么变化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不过这一阵子也说不上悠闲,按当时诏书里的顺序,袁嫔、诸嫔、权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册封,徐循也经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们的觐见。作为宫里的高位妃嫔,少不得也要多说几句勉励的话,因为她位次太后、皇后之后,往往参拜完了过来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又不免赏赐些点心,一次参拜少说耗时一个时辰,而和这些满怀着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处一室,对她来说也实不是什么美事儿。
唯独权昭容过来的时候,还谢过她对韩桂兰的照看,“奴奴劝过多次,怎都劝不转,去国万里,唯独姐妹们相互扶持,实忧虑她得罪贵,招致罪名,余奴奴一宫中,多谢娘娘照看,让奴奴多个姐妹做伴。她现奴奴身边,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样,可开心多了。”
徐循心里和明镜似的,面上只是笑,“那就放心了。”
权昭容见徐循反应冷淡,并不多做搭话,似乎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淡淡,行过礼便退了出去。蓝儿徐循身边笑道,“才刚进宫呢,这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靠山了,权昭容好深的心思。”
想借韩女史和徐循搭话,也要看看徐循有没有这个兴致,如今以她身份地位,想要关起门过小日子,连皇后都无法阻止,权昭容那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也不必如此说了,毕竟她也不容易,”徐循倒没什么鄙视,“咱们不帮,也不必说什么风凉话。”
虽然多的是想要抱贵妃大腿的,但除了权昭容以外,也没能有什么话口,等到李婕妤都来过以后,也就只剩下一个罗嫔,徐循便能回归到正常生活里了。
——也就是这个罗嫔,来的时候身边带的比谁都多,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真的是很有气势,徐循一眼扫过去,起码看见了两三张熟面孔。她心底不免就暗笑一笑:皇后对她的防备有多高,罗嫔身边的从就已经是表现得一清二楚了,连她说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能信,还谈何重修旧好?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因为皇后的防心就更改自己的步调,见时日即将过午,知道罗嫔一大早必定是饥肠辘辘,一会还要去惠妃那里,她照旧让给罗嫔上了点心,“好歹垫垫肚子,天气热,礼服又厚重,一出汗越发容易犯晕。”
见罗嫔身边那些嬷嬷,也是脸上见汗,亦道,“四月底了还要穿这样的衣服走一上午,的确是辛苦了,嬷嬷们不妨也用点绿豆汤解暑。”
长者赐不敢辞,不论情愿不情愿,都要跪下来谢恩,自然有把她们领出去饮食,屋内一时就空了下来,徐循笑道,“这下凉快多了,刚才屋里那么多,连都觉得热,恐怕就更憋闷了。”
罗嫔唇角跳起了一丝短暂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像是没擦着的火寸,一闪就灭了。她突然放下碗,骨碌一声跪倒地,郑重其事地给徐循磕了三个响头,一声不吭,又坐起身,拿起碗,将里头的汤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这突然的表现,让屋内顿时陷入了沉寂,徐循诧异地扫了罗嫔一眼,见她神色木然,并不看向自己,只望着碗中的吃食,惊异过后,心中也是一叹,她道,“是了,罗嫔,获了册封,家里是否有进来贺喜?”
“奴……妾身自幼入宫,家早已离散。”罗嫔轻声说,“也早已遗忘了家的长相,即使要派回乡寻找,都不知该从何寻起。”
“嗯,是,说起来,几年前还有那桩案子,敲了登闻鼓,闹得沸沸扬扬的……”徐循缓缓地说道。
罗嫔眉毛一跳,她的下颚明显地绷紧了。“是啊,前些年那件事,闹得多难堪。自那以后,妾身也断了再去寻亲的念想。”
她知道了。
奇怪的是,徐循一点都不诧异,只是一种平静的了然:罗嫔已经知晓了罗家身份的真假。
不论情分如何淡薄,那毕竟是她的血亲,自己的儿子被夺走,也许还不算什么,毕竟是命,但自己的家也因此被流放,正常心中,难免会痛苦怨恨,只怕不会有多好过。
“是啊,闹得多难堪……”徐循似乎是轻声自言自语,“为了面子,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姑且定个流放了……”
罗嫔的肩头,猛地一震,她放下了手中碗匙,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向徐循望来。
而与此同时,徐循却是扫了满屋子的下一眼:今天是正式的参拜仪式,正殿里的伺候很多,并不是每个她都十分了解、十分信任。
“总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能相信罗嫔的智商,“毕竟身份特殊,只要好自为之,不论是皇爷还是皇后,都不会薄待的。”
罗嫔的眼睛里,好像是燃起了一点点新的火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循抢她说话之前催促道,“快吃吧,这荸荠汤若放温,可就不那样爽口了。”
罗嫔欲言又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又垂下头去,沉默地吃起了她碗里的汤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