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宋的宫殿宏伟而又富丽堂皇,连绵起伏,一眼也望不到尽头。

    按理说宫妃是不能随意召见外臣的,可皇帝现在性命堪忧,宇文皇后也从未将这规矩当回事。

    御花园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遣退了一干宫人,当然也是密谋决策的最佳场所。不远处,冬日的莲池早已不复夏日清透,唯有黑褐色的枯杆纠结于水面上,刺骨冷风萧瑟而来,吹起阵阵涟漪涟漪,倒也别有情趣。

    宁恪远远站于一尺开外,身子挺直。背后已有数只浅黄腊梅绽放,人间都说腊梅花开之日多是瑞雪飞扬,今岁却是不同。

    “娘娘有何吩咐。”他的语气一如往常般疏离、淡漠。

    “你非要用这种语气同本宫说话吗?”宇文奢背对着他,十指丹蔻妖娆,如一夜绽放的罂粟花海,“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再怎么想撇清关系也是出了力的,想避嫌也避不了。”

    “微臣不敢。”他鼻梁高挺,嘴里这么说着,长身却站如挺拔青松,没有一点敬畏的意思。

    “事实证明,没有你,我一样也可以做到。领侍卫府也好,内务府也罢,哪个不是只听我的话?”宇文皇后用保养极好的手指拈了一颗红果子,语气漫不经心,“本宫今天找你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北门司阍出了岔子,让彦恺假扮太监逃了出去,他本就身受重伤,可堂堂青尧卫搜查这么久也没个下落,我实在是有些不安。”

    宁恪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叹她的凉薄如斯,一时开口。

    “宁嫣,你就不会后悔吗。”

    宇文奢身子忽的一僵,很快恢复了常态,冷漠道:“谁允许你叫这个名字的?宁恪,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难道你忘了你在我爹面前发过的誓?”

    “从你跪伏于宁家牌位的那一刻,你就注定一生为我所用。哪怕我要逆天,你也必须替我扭转乾坤。”

    他轻轻抿起了唇,却不答话。

    宇文奢依旧在说话,眼角高挑的不似人间女子,倒像是一只狠厉的狐,“牝鸡司晨,有何不可?女子掌天下,有何不可?”

    宁恪神容安静,却忽然带了些孤凉的神情,像是那极地之北里一闪而过的白昼,他那样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可怜她。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铤而走险,败,不过一杯鸩酒,胜,则君临天下俯瞰苍生,直至孤家寡人,方知高处不胜寒。宁嫣,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同样的话,他问过了两遍。

    “那又如何,王者之路,本就不需要有人陪伴。”她答的干脆而又决然。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宁恪朝后退了一步,语气依旧平淡:“既然找不到人,那便将陛下驾崩的消息公布天下。”

    他能说出这种话,宇文奢很是有些惊讶,“你变得倒是快。”

    “世人皆知你我关系匪浅。若不帮你,等皇帝还朝,微臣也是一死。”他简明扼要的回答她。

    宇文奢这会儿倒是犹豫了起来:“倘若他真的回来了呢,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

    “他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再回来的说法。”宁恪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覆盖在下睫上,“起死回生,谁会信?”

    宇文奢转过身来面对了他,带了些莫名的眼神,答:“很好。”

    宁恪朝她躬了躬身,示意告辞,身后腊梅徐徐展开,似在为他开路。他却忽然在半路顿了顿,毫无征兆的折了回来。

    “臣有一事。”

    “怎么?”宇文奢疑惑道。

    宁恪言道:“前些日子,皇上将梁国公之女赐婚给微臣,目的为何您最清楚。恳请娘娘收回旨意,即使微臣背负骂名也无所谓。”

    宇文奢这回倒好奇了,“皇上之前的确想拿他们来束缚你,可梁国公府那点势力实在不足为惧,莫非是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算是私仇,何必多问。”他轻笑一声,“既然敢拿国法压我,那就给他们走最官方的路。”

    话分两路,宁恪敛了情绪接着道:“微臣请来的二十多名讼师,会在几日后向大理寺递交状纸。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条列抗旨、欺诈、贪墨、渎职、以权谋私等三十余条罪状,将梁国公府举家告上衙门。”

    宇文皇后失笑:“丞相亲自出手,又需要我做什么?”

    “无需娘娘插手,只收回赐婚的旨意便可。微臣诸事无力,好歹希望能左右自己的婚事。”宁恪眼稍微挑,话说的倒有些少见的诚恳。

    宇文皇后一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抬头高深莫测的看了看他的眼睛,终是答道。

    “可。”

    xxxx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又到了呵气呵出一片白雾的时候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雪,怀宋偏南方,冬日倒是阴冷的性子。

    宋吵吵每天都很忙,除了缠着病床上的彦恺教自己写字外,她这段日子的最大乐趣就是做菜了,从四柳巷买来各种各样的食材,噼里啪啦撸起袖子在厨房捯饬半天,各种试验各种摸索,然后忐忑地端到彦恺的面前听评价。

    第一天:“好难吃。”

    第二天:“可以下咽。”

    第三天:“还不错。”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听到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宋吵吵简直幸福的要流泪了,差点就要抱住他的胳膊大呼万岁,要知道,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一句夸奖简直登天还难。

    彦恺笑的如沐春风:“当然是假的。”

    宋吵吵一下子泄了气,越想越生气,直接一个小拳头砸在他胳膊上,怒道:“你这种人就是注定孤独一生!”

    “那也要拉你一起。”

    彦恺好似在开玩笑,却又像是认真的,语气怎么也听不出真假来。

    相处了这么多天,宋吵吵早就习惯了他有些玩世不恭的性子,直接无视转身就走,却忽然被他拉住了衣角,彦恺将一封密封的信塞在了她的手里。

    “你干嘛?”

    “帮我送个信。”

    宋吵吵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够惨不忍睹的了。难道继洗衣做饭换药之后,她还附带上了小信使功能?

    “那你发不发奖金啊?”宋吵吵瞪眼看他。

    “发发发,我有腿伤嘛,体谅一下。”彦恺立刻展开柔情攻击,笑的像朵金灿灿的太阳花。

    宋吵吵对这种好看的笑容一向没有抵抗力,只怏怏地捏着信道:“好吧好吧,这信是送给谁的?”

    “当朝太尉。”

    “!”

    彦恺偏头,看了看她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淡然道:“故交而已,不必这么惊讶。”

    “你跟太尉是故交?”宋吵吵还是很惊讶,“看不出来呀,我还以为你只是个逛花楼染了病被人追杀的谭侍郎家三公子呢!”

    彦恺默默地转过头:“你觉得像吗?”

    “像!太像了!”宋吵吵毫不犹豫的竖起大拇指,被他一把挥开。

    “最好是在正午之前给我交到太尉手里。”彦恺直接和衣躺下,闭眼,“再见。”

    “呸,少爷的脾气逃犯的命!”宋吵吵明知他看不见,偏要假意唾一口,“再见!”

    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宋吵吵一个转身就出门办事了,一路提着裙摆小跑,像是很在意那句“正午之前”,可是一路上她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奇怪,大街上许多人都穿的极素,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许是只自己一人穿着格格不入的大红色,又或者是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太过特别。

    绕了好几条街,走了许久,问过无数人之后,终于摸到了太尉府的大门。宋吵吵远远的看着那气派的大门,竟然不自觉的想起了丞相府,规格倒是有些像,却又不完全一样。

    还未靠近,守门的人就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姑娘何事?”

    宋吵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穿着许婆婆那件明显是老人才会穿的大红福字衣服,头发乱七八糟的绾起,面色憔悴未施粉黛,这种情况下还能认出自己是个姑娘实属不易。

    “我……我来送信的。”

    那守门人听罢,伸手道:“交给我就可以了。”

    “为什么?你要是弄丢了怎么办?”宋吵吵有些不安,潜意识中觉得这会是一封很重要的信。

    “民间多有写信伸冤之事,本就不属于太尉职责之内,大人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丢弃了,这种事情实在见的太多了,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

    宋吵吵嘟着嘴不满道:“这信可是很重要的,我偏要亲自交给太尉大人不可。”

    守门人有些讥讽:“您当自己是公主呐?太尉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人?帮你把信送进去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去去去。”

    宋吵吵被赶出了三尺之外,气鼓鼓的站在台阶下面不说话。看到有人接过信进去了,心中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确实也就够了,太尉要是实在不看的话,那也是洋葱大哥的命……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负责任过头了?

    宋吵吵朝前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反应倒是够快,一下子躲在了太尉府的石狮子后面,鬼鬼祟祟地看了过去。

    一身青衫,熟悉的步履,让她的心骤然一紧。那人走至门前,同守门的人说起话来,似乎是拜访之意,宋吵吵朝前凑了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原来正是那日在街上遇见的人。

    不过是背影与丞相有些相似,却是完全不同的相貌,这人的脸很是平常,顶多算是中人之姿。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偷看,与其说是看他,倒不如说是从他身上寻找一点宁恪的影子。

    他走路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像相爷?宋吵吵不免有些好奇,大胆地探出头去,那人还在同守门人讲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啊?”

    “看男人啊。”宋吵吵下意识答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突然吓了一大跳,宋吵吵冒着冷汗朝身侧看过去,一个矮个子的小乞丐跟着她一起躲在旁边,也有些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边的男人。

    “你谁啊!”宋吵吵又惊又慌,小声呵斥道。

    “我是谁啊。”那小乞丐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问你是谁!”

    “我就是谁啊!”小乞丐有些郁闷,大声嚷嚷,“我的名字就是谁啊。”

    宋吵吵不相信,一时有些鄙夷道:“呸呸呸你这个小骗子,天下哪有这么稀奇的名字!”

    “有什么可稀奇的!牡丹花都在冬天开了,皇后都能当皇帝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稀奇的!”

    “你说什么?!”宋吵吵一下子懵了,连忙追问,“什么皇后都能当皇帝了?皇上怎么了吗?”

    这回换小乞丐轻蔑的看她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大行皇帝驾崩,今日小殓,百姓都得披麻戴孝,你还敢穿大红色出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驾崩了?”宋吵吵这回真的懵了,回想起那日宴席上的一面之缘,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却也有些莫名的怅然。

    “整个怀宋都知道,连我一个孝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那小乞丐的语气像是很神气似的,仿佛他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情,其实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人总是要死的。至于上面什么人当皇帝,和他们这些底层的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顶多就是装模作样的哀悼几天,然后又开开心心的去讨饭。

    其实宋吵吵也没有特别伤心,只是有些感叹世事无常罢了。她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别人看她的眼神会那么怪异了,只默默地脱下了那件大红色的夹棉上袄,抱在怀里,虽然会很冷很难受,却也算是对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先帝的一种尊重。

    那小乞丐看了看她的行为,讽刺了一句:“哈哈,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宋吵吵气的七窍生烟,索性懒得理他,只又探头看过去。

    却没料到刚刚那小乞丐声音太大,引得那边的人注意了,男子像是在等待里面通报,微微有些诧异的看了过来,敲与她目光对视。那张再陌生也不过的脸,宋吵吵心中的失望又叠加了一个层次。

    偷看别人被发现了,宋吵吵也没好意思再继续看下去,连忙抱着手中的袄子就朝回走。

    从这里到岭安街的路虽然不远,但整条腿仍然累的酸疼,连肚子都隐约有些疼了。宋吵吵一摸小腹,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月事来了,连忙去药店准备开些滋补的药。

    一摸腰间,荷包居然不见了!

    她吓得一蹦三尺高,那里面装着是国公夫人上次给她的所有银票,是她这几日生活的所有支撑,要是没了日子就没法过了!可是宋吵吵欲哭无泪地翻遍了上袄,在腰间摸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找到那个荷包!

    想到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乞丐,一下子就明白了。宋吵吵朝后看去,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欠揍的身影,想来一定是躲起来了,宋吵吵简直恨得牙痒痒。

    小王八羔子!下次让姑奶奶逮到一定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做!人!肉!葱!煎!包!

    最后自然也没能买到药,宋吵吵垮着一张脸,一回家就向着屋子里哀嚎。

    “洋葱大哥!!我们没钱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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