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昭吩咐道,“们有话只管与直说。又怎么会猜不出,太夫、二夫的来信只是报喜不报忧。”

    芷兰踌躇片刻,低声道,“太夫从去年腊月开始,身子就大不如前,想来一是挂念着侯爷、夫,二是担心丽妃娘娘宫中处境堪忧。二夫有身孕,太夫只好让三夫代为主持中馈。三夫……”

    叶昔昭呼出一口气,语声苦涩,“早就担心太夫……”之后觉出芷兰说话的重点是三夫,“继续说。”

    “礼部侍郎官耻有些手段,便是如今这情形下,也没被殃及,而且还一再帮衬三爷,三爷如今已是太常寺少卿,品级与二爷一样了。二爷如今处境却很艰难,不断被打压……三夫房里的丫鬟婆子都说,日后侯府顶门立户的,是三爷与三夫。”芷兰说到这里,又是不忿又是委屈。

    叶昔昭却只是一笑,“一时得失,一时起落,便会引得一些一时得意,别计较这些。三爷不是那种。”之于大局来说,这总归是好事。三兄弟有一个过得越来越好,总比一起落入困境更好。

    芷兰勉强点点头,“奴婢们只是有些气三夫,怎么能纵容房里的说出这种话?再者,三夫主持中馈之后,慢慢将管事换了好几个,对正房的也是越来越苛刻。”

    叶昔昭笑容更浓。三夫这是料定她与虞绍衡回不去了么?倒也是情理之中。

    新竹见叶昔昭不该笑的时候反而笑了,很是担心,慌忙扯了扯芷兰的衣袖,“哪有说的那么严重。如今府中进项大不如前了,夏荷姐姐也听太夫说过多次了。”

    叶昔昭摆了摆手,“这些事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说,倒是太夫的身子——”

    新竹忙道:“奴婢们启程之前,听夏荷姐姐说,萧大已请了名医给太夫看过了。太夫的病心里,等到侯爷、夫离开这里就好了。”

    叶昔昭只希望,太夫能尽快收到自己的喜讯,如此一来,老家总能稍稍心宽一些。

    芷兰转而说起夏荷:“夫也不必担心夏荷姐姐,夏荷姐姐是主动留府中照看正房的,另外她说太夫病着,她得空就去太夫房里服侍片刻。外看着太夫的情面,总不会难为她的。”

    叶昔昭漾出知足的笑,“她与们两个一样,是重情的。”无疑,夏荷她离府之际,给她的感触是最深的。夏荷也许甚是理智聪慧,可她执意留正房,即便是为着与她生出的主仆情分,赌上的也是关乎一生的前程。只单看这一点,就明白太夫当初为何会那么看重夏荷。

    说了会儿话,叶昔昭乏了,转去寝室歇下,新竹、芷兰服侍床侧打着扇子。

    叶昔昭醒来时,侧目对上虞绍衡的容颜。

    他眼中尽是温柔,手里的扇子轻轻摇着。

    叶昔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来总是这么贪睡。”

    “夏日本就易乏,又不同往日。”虞绍衡的手落她依然平坦的小腹,语声分外柔和。

    叶昔昭坐起身来,看着已近黄昏,“与去海边走走?”

    “好。”虞绍衡唤进来服侍她更衣。

    叶昔昭换了淡粉素纱缎上衫,莹白纱缎绣荷花曳地百褶裙,手上一串珍珠手串。依然素面朝天,一头长发绾了个圆髻,斜插一根银簪。

    出门时,两个同时对丫鬟婆子摆手,没让她们随行。这段时日,早已习惯了只有彼此相伴身侧,不喜有打扰那份平宁。

    一面走,叶昔昭一面思忖着一件事:前世她与虞绍衡走过五年光阴,事态才发展到了相府被弹劾的地步,也就是此生唐鸿笑初次落难的地步。今生却是不同,局面大起大落,极速发展到了这地步——原因呢?

    认真分析半晌才有了答案:这局面的造成,是虞绍衡与相府日渐走动得频繁之下,翁婿两个同心协力辅佐皇上,决心铲除靖王这个历经两朝的隐患。此生不同于前世,前世的相府自身难保,皇上便是有心重用,却架不住一再地失望直到起了疑心,从而只能放弃利用相府,将所有赌注压虞绍衡与萧旬身上,需要的时间自然也就更加长久。

    “想什么呢?”虞绍衡带了她一把,让她避过脚下一块石头。

    “没什么。”叶昔昭随意抓了个话题,“想萧旬与乔安的事。”

    虞绍衡随之想到了那对夫妻一如以往的状态,无奈一笑,“那两个,谁也没法子。”

    叶昔昭并不知道他曾规劝过乔安,道:“就不能替萧旬乔安面前说几句好话么?——是说不得什么话,觉得他们各有各的难处,可总该是站萧旬那一边的。”

    “能替萧旬说什么好话,”虞绍衡对于这种事,是有自知之明的,“也不过与乔安说说自己的看法。”

    “那是什么看法?都没与说过。”

    “真正的看法是,所谓情意,若是三两年的苦都受不起,未免可笑——只是,不便说出。”

    “……”叶昔昭看住他。这话他有资格说,因为他做到了,可是,“乔安不是。”

    “所以才说没法子。”虞绍衡眉峰轻蹙,“这是一笔无头帐,还是让他们顺其自然。”

    “也只有如此。”

    虞绍衡松松环住她身形,侧目凝视,“两个丫鬟过来之后,与说了些家事吧?”

    “嗯。”叶昔昭先是点头承认,随即意识到,原来侯府中事他早就得知了,只是一直都瞒着她。母亲生病,他不能床前侍疾,他千里之外,是个什么滋味?

    虞绍衡只是叮嘱她:“眼下只当不知道,如常与娘通信。再有,不宜长途奔波,回京怕是要等到……”

    叶昔昭没有异议,打断了他不忍说出口的话:“知道。等孩子出生之后再做打算。这里不也很好么?”

    很好么?当然不好。她到时候要独自承受的太多。异乡生产,身边没有亲陪伴,甚至于,他不确定能那时候赶回到她身边,不能陪她跨过一生中最艰难的一道关口。

    此时趋近海边,叶昔昭放下了这话题,微眯了眸子,望向海面,摇了摇他的手,“快看。”

    虞绍衡也就循着她视线望过去。

    此时正值彩霞满天,傍晚的天空透着似被水冲洗过的澄净晴朗,海鸟成群结队地空中飞过,退潮的波涛汹涌,翻出一层层雪白浪花。

    充斥着天地豪迈的瑰丽景致,使得叶昔昭视线游转,唇边逸出孩子般纯真无辜的笑,一双明眸似是落入了霞光,焕发着璀璨的光芒。

    她眼中只有此时风景。

    他眼中却只有此时的她。

    他敛目看着她素雅的衣袂随着晚风飘然飞舞,飘然欲仙地站他身侧,美得不似尘世中。

    虞绍衡俯首吻了吻她额角。

    叶昔昭这才看向他,嫣然一笑。

    直到夜j□j临,两个才踏着月色返回住处。

    接下来的日子,叶昔昭每日定时服用安胎药,嗜睡的症状慢慢得到缓解。

    虞绍衡仍旧清闲,每日除了与她对弈,聆听她抚琴,陪她作画。念及家中事,又将生平所学到的打理诸事的技巧毫不保留地教给她。

    叶昔昭对此分外欣喜,自是不会大意,将他所教给自己的关乎方方面面的事一一记心头。

    他最善用、用兵、权谋之道,先前打理外院的事其实都与这两点息息相关。唯有拥有驾驭才、属下的本领,事情才能事半功倍。打理外院产业的事,又是林林总总,较之内宅之事,太过繁杂,却能使得叶昔昭的认知、眼光、眼界都上升了一个台阶,唯有益处。

    而至于面对诸多、事的态度、手段、决断,虞绍衡只是讲给叶昔昭听,是自知并不适合她全部效法,让叶昔昭取其精华而用。

    叶昔昭对于他的强硬手段、态度再了解不过,对于他这态度当然是再高兴不过。

    总而言之,这又是一件让叶昔昭觉得不虚此行的好事。

    这个男,朝朝暮暮与他相对,也不会觉得无趣。

    他对着疆域图、地形图、将领花名册运筹帷幄时,目光悠远,神色笃定自信,一场天下大乱,他手下,最终不过是一场棋局。

    他携着她的手游走于岛上、悠然垂钓时,目光温柔平静,神色淡泊宁静,似是他前生就这里,唯有安然惬意。

    他对着如今的朝堂文官花名册的时候,透着深沉,有时候会现出孩童般戏谑顽劣的笑,有时候则像个历尽沧桑的老者一般的睿智,所思所想,不外乎是日后很多的前程、下场。

    他教导她诸事的时候,目光中则总是透着期许、赞赏、欣赏,无时无刻都给予她无声的鼓励、认同。

    他体贴呵护着如今需要安胎的她的时候,细致入微,尊重她的意愿,照顾她的情绪。

    每一个夜,他总是松松地将她环怀里,陪着她闲话家常,摇着折扇送爽,直到她沉沉入睡。

    种种相加,都让叶昔昭庆幸他这般复杂深沉的性情之下,对她唯有迁就、呵护——若是他也如同皇上一般将女子作为可利用的工具,若是他也如同以前的萧旬一般从不奢望与女子情投意合,那么,她……恐怕是会落入他的掌控、一生都无从逃离他的算计。

    他曾有过的计较、怨怼,都是因为情意而生。若是带着分毫功利,那么,他对她,会付诸无穷尽的耐心,知道将她骗得心甘情愿地对他死心塌地——这对他是多轻易的事。可他不屑如此,不肯一段时日后再降低身姿取悦,所以才有了那么久的相敬如冰却依然得到他的照拂。

    是因为这些认知,新竹、芷兰偶尔担心她的前景时,她总是从容一笑,偶尔会说一句:“便是落得什么境地都值得,应当的。”

    **

    秋日来临时,漠北的夜间已有寒意。

    对于乔安来说,每夜盖着厚厚的锦被安然入梦,一早又赖床睡到日上三竿,是最惬意的事。

    这一晚,她睡梦中忽然醒来。

    隔着尚未换掉的薄纱帐,她看到男子带着外面清寒的秋夜气息入室。

    是萧旬。

    萧旬手中拎着一尺宽高、三尺来长的箱子。他将箱子无声地放到妆台上,转身到了她床前。

    他隔着纱帐,良久地看着隐约可见地里面的情形,似观望她到底睡了没有。

    乔安看不清楚他的容颜,更无从看清他的神色、他的目光。她只是隐约感觉到,他的落寞、悲伤。

    终于到了这一日了么?

    乔安坐起身来。

    萧旬见状,撩开纱帐,步上床榻,又她身侧落座。

    他抬手抚过她容颜,触感微凉。

    他还是不说话。

    乔安隔开他的手,手势却不如以往蛮横,随即指了指状态上的箱子,“那是什么?”

    萧旬语声平静,太过平静,几乎带着一份冷漠了,“休书,还有全部不见光的家当。”

    乔安惑道:“不见光的家当?”

    萧旬语声缓和几分,“这是多常见的事,官员只指着那点俸禄,谁都会捉襟见肘。”

    “为何给?”

    “高兴。”

    “……”

    “……”

    乔安沉吟多时,借着月光凝视着他,“连休书都备下了,是不是要涉险行事?接到皇上的密旨了?”

    萧旬没有隐瞒,微一颔首。这是局中都能预料到的事,隐瞒也无用,他叮嘱道:“照顾好家,若还有精力,去岛上照看嫂夫。”

    “……会的。”

    萧旬的手臂带着一份迟疑,缓缓落到她肩颈,随即便强硬起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因着他涉险行事的猜测,因着预料到可能再见不到他的猜测,乔安身形僵硬,却没有阻止他。

    萧旬她耳边低语:“最近总是想——如果真不曾将放心里,不会介意与钟离炏的流言蜚语,不会连命详查的胆量也无,更不会与闹到陷入僵局的地步。”

    “……”乔安眨了眨眼睛,却是对他诉诸另外一件事,“回娘家之前总是想——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将别的男子放心里,不会再做打算,却也不会再留身边。萧旬,不是适合为·夫君的性情。哪一点都没看错,也从来不悔嫁给。只是无从接受这种活法。”

    萧旬苦笑。她说的话,句句戳中他的软肋,他的确是这种,他意念中,只有自己的安危喜乐,不能分出精力去顾及家。

    他沉默片刻,放松了力道,“不说这些了。让抱抱就好。”

    乔安身形也放松许多,轻而坚定地道:“不会有事的。看中的,不会为刀俎。”

    “尽力而为。”萧旬和她拉开一点距离,“看中的,就算分道扬镳,也该意气风发地活着。”

    “是。”

    萧旬唇角微扬,现出微笑,随即飞快地吻了吻她唇瓣,“走了。”

    随即,他放开她,转身阔步离开,迅速消失她眼界。

    乔安一动不动地望着屏风那边,良久,手缓慢抬起,食指拂过被他亲吻过的唇瓣。

    抿了抿唇,她飞快起身,穿戴齐整,去了父母院中。

    房内灯火通明,问过之后,得知父亲外院。她连忙赶到外院书房,请父亲拨出船只、手随她去薄暮岛。

    这时候,家不是需要她照顾的,她该陪伴的是叶昔昭。

    乔宇年笑着告诉乔安,已经分派出一支精锐队伍,随时可陪同她与乔宸去往薄暮岛。

    乔安道谢之后,与乔宸尽快打理行装召集下,天色微明之前,乘船去往薄暮岛。

    抵达岛上,方知虞绍衡已经离开,岛上也已驻扎了五百名暗卫,负责保护薄暮岛不会被战事殃及。再加上她手中的精锐队伍,足以护得周全。

    乔安与乔宸没有耽搁,去往住宅,看望叶昔昭。

    叶昔昭神色平静,目光清澈。丝毫也无与夫君离别的伤情。得知姐妹两个要来岛上陪伴她一段时日,即刻命将前院全速收拾出来。

    至于暗卫、精兵,就只能让他们头领的指挥下岛屿周围安营扎寨了。

    之后,对于外面的局势,乔安就只能通过暗卫时时送来的消息得知了——

    那一夜,三名从各地率兵而来的将领同时抵达隆城城外;乔宇年取出皇上的密旨宣读,奉圣命将军权易手于虞绍衡。

    萧旬率领暗卫潜入承远王府邸,承远王宣布挥师南下起义时,众目睽睽之下将之射杀,迅速撤离。萧旬无恙,手下伤亡过半。

    承远王世子无从承受丧父之痛,披麻戴孝煽动军心。

    众将领因着承远王之死,半数萌生怯意,半数誓死追随承远王世子。

    这样的情形之下,虞绍衡率兵抵达承远王封地,攻城讨伐叛军。

    漠北陷入战乱的同时,西域、南疆的封疆大吏先后打着讨伐昏君的旗号挥师起义,大军离开封地,直奔京城而去,征途之中,屡次遭遇良将誓死阻拦,行程一再被阻隔。

    这些险象环生的消息,乔安自然是不敢告知叶昔昭。

    而叶昔昭却似是早已知晓她心思,从不曾询问过,每日不是留房里安心绣屏风,就是翻阅虞绍衡留下来的诸多兵书史册。

    乔安见状,长舒一口气。

    这日,乔宸走进她房里,落座后静静品茶,秀眉轻蹙。

    “方才不是去给昔昭把脉了么?”乔安忐忑地研读着乔宸的神色,“不是有什么不妥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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