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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触不着枕边温暖身躯,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还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锦囊之物。「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又在挂心那不成材的家伙?」她才不会用「弟弟」来称呼他,那家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态度看来,我担心他们没法好好谈。」他说他过得极好,不曾后悔过,可他看见的,却不是那样。

    前几日,雨儿将锦囊转交到他手中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还他鸳鸯玦、平安符、金锁片,他都能理解,连印信及金钥出交还,就太不对劲了,好似他没打算在慕容庄里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还能去哪儿?雁回呢?也舍下不要了吗?

    当初用如此大的代价,只为了与她在一起,如今连她也舍了,若不是被逼到极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压抑,一旦撑到了极限,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料。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大对劲——」穆朝雨偏头细想。

    那日在家门前遇见了他,只当是途中经过偶遇,根本没想过那个从不知何谓客气的家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门外。

    那时与他说上几句话,他问她,为何给他起了邑尘这个名。

    她那时心里头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咱们是一家子,是谁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这是一首送别——」

    「停!」死孩子,开口没好话。「这首诗就两句,没别的了。」

    他扯唇,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曾经说过,我们是一体的,一同来到这世上,本该相辅相成。他的话,我一直是信的。这诗的后半段——由我来完成。」

    什么叫后半段由他来完成?

    那时以为他哪根筋不对了,也没深相,如今想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听起来……很不祥。

    「下回……雨儿,下回若见了他,口气委婉些,请他进来喝杯茶吧!」

    也许,及时伸出手还能拉他一把。终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说放就放呢?

    入夜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穆邑尘出了店铺,持伞疾步返家。

    才过半条街,半身几已湿透,他拢妥外衣,抵挡阵阵袭来的寒意,接近家门时,瞧见立于不远处的身影。

    哪来的傻子,也不晓得到门檐下避个雨,呆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时没能认出,原是想请人入内躲雨,走近数步,才看清那张空洞无绪的脸容。

    「怎么来了?」雨儿说两日前见过他,莫非——不是正巧顺路经过?

    「我……」一张口,嗓子哑得难以辨闻。

    穆邑尘没细想,伸手去拉他,触着失温冻人的掌,心下一惊。「进来再说。」

    「不是——陌生人吗?」他——肯认他了?

    穆邑尘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会请他入内奉杯热茶!」

    「是吗……」他被凶得一阵静默,温顺地随他入内。

    穆邑尘里里外外忙张罗,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从头到尾无比乖巧,像个亟欲讨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顺地卖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来火盆子,将一室烘暖了,这才能闲下来,与他对桌而坐。

    一时间,两相无言。

    「我一直是个很不听话的弟弟,教大哥伤透脑筋。」他缓慢开了口。「这阵子,想了很多事情,我发现——我真的从来没有乖乖依他一回。」

    虽然晚了,但他真的想当个好弟弟,乖乖听话一回,别教兄长日后想起,永远只记得他的反叛乖张、多教人头疼。

    穆邑尘望住他,叹息出声。「你究竟是怎么了?」

    整个人都瘦上一圈,气色差成这样,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吗?

    「对不起……」还是让他叹气了,他真的当不来顺心乖巧的好弟弟,总是让人瞅着皱眉。

    「略!」他完全不习惯这个满口歉语的慕容略,与其如此,还宁可见他那日倔着性子,说永不后悔的嘴硬模样。

    谁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还以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认了。」

    「这不是你要的吗?他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让慕容韬从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谁身后的影子,这不是他要的吗?」

    「不是……应该说,我以为是,但……其实错了,我后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后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来,他该学着为自己所作的决定承担一切后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赖不认帐,这回,他不会再纵容。

    「我知道。」这一次,他会自己承担。「抱歉,就不打扰你了。」弯身致谢,就要往门口去。

    外头还下着雨,他是要去哪里?

    穆邑尘一探手,攫住他腕心。「你和雁回,究竟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他们之间,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们很好,没什么事,只是路过,来看看你。」往后,再不会来打扰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

    这几日,在门外绕着,一直提不起勇气。

    今天,是最后一日,再没见着他,便是天意如此,教他一身罪孽,连心头最后一丁点奢想都无法圆满。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同情,也不妄想他能为他收个尸,只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心里头唯一想的,是再见见这个唯一真心待过他的人,与他说说话,也就够了。

    「慕容略,别逼我生气!」穆邑尘虎口紧扣他腕脉不放。「你心里要还当我是大哥,话不说清楚,不准你走!」

    他这模样,又怎放得下心让他走?

    这一揪扯,他半身一倾,失了重心,头晕目眩地倾跌而去。

    「略?」

    缓过气来,迎上那双忧虑的眸子。

    如此温暖的眸光……多久了?多久不曾有人这般看过他?

    慕容略喉间一哽,十指紧紧揪握对方胸前衣物,哑着嗓轻吐出声。「哥……我好痛……」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助、痛楚,寻着最疼惜他的人怀间,无声痛哭。

    「我知道我错了……没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你不认我,雁回不原谅我,连我、连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只任任由一日比一日深浓的愧悔,将他吞噬,卷入那爬也爬不出的黑洞……

    「伤害已造成,我找不到办法还你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屈辱,只能、只能拿命来抵,能不能……这样能不能稍稍偿还一些,让你……也少恨我一些,我不要……不要你恨我,真的不想……」

    穆邑尘心下一惊,这才留意到倚靠在臂膀间的身躯,气息微弱,掌下触着的体肤尽是一片失温的凉。「你做了什么?!」

    他轻轻地笑。「原来,你那时是这样的感觉啊……」

    一日服一种他曾服过的慢性毒,感受他曾感受的痛苦与煎熬,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撕裂体肤的感觉,原来……他真可恨得不值得被原谅。

    一道道热稠自口鼻涌出,他拭了拭,想粉饰太平,偏偏怎么也拭不完,涌不尽的腥浓气味漫上整个口鼻,好难受,反胃欲呕——

    「慕容略,你这混蛋!」穆邑尘变了脸色,又惊又慌,失了方寸地大喊。「雨儿,快来,帮我瞧瞧他——」

    闻声而来的穆朝雨,见两染了一身的血,在厅口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谁、谁又暗算了谁?

    她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帮忙将人扶进房。

    一诊脉息,脉象混乱逆冲,简直与那时的邑尘有得比。

    「小穆子,你、你该不会——」

    「不是我,是他自己!」

    「……」这人性子需要如此刚烈吗?她虽未谅解他,也没想过要他也尝尝一样的苦头。

    慕容略抽回手。「不麻烦你们了。」他欠得已经够多,本不想再给他们惹麻烦,没想到最终还是得累他们收埋尸身。

    穆邑尘气极大骂。「你说我自以为是,你呢?一厢情愿要拿命赎罪,有没有想过我要不要这种赎罪?!」

    「你……不恨吗?」他做了那么可恶的事,又死不认错,他不恼吗?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兄弟多年,那副倔性子他哪里会不了解,口中说着「我很好,我不后悔」,眼底却漫着深浓悲伤,落寞地好似在哭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别生我气、别不理我……

    「我不是圣人,你说那种浑活,我能不生气吗?哪家兄弟没吵过嘴、闹过意见?呕呕你就死给我看,你哪来这么大脾气?」

    「只是……吵嘴?」他犯那样的弥天大错,在兄长眼里,只是吵嘴闹别扭,呕呕他就没事了吗?

    「不然呢?长兄如父,你做错事,我当父兄的不担待,谁来担待?」

    所以……他还是他的弟弟,他还认他吗……

    眸眶一阵雾气聚拢,他哽着声,低低地喊。「哥……」顿了顿,再喊。「大哥、大哥……」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庆幸,今生有他,贪婪地一喊再喊。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喊这声大哥的资格了。

    「倘有来生……你若不嫌我性子别扭,咱们……再当一世的手足,我会乖、会听你的话,当个好弟弟,不再教你烦恼操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当然好!我们生在平凡人家,没那么计较,就没有是非恩怨,相互扶持,简单过日子就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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