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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很久,婆娑接过了布囊,打开来。

    里面只有一封信,信的内容也非常短。

    “我的孩子,我本来想多支持几年,让你可以有更多的幸福和自由,可惜,我的力量已经用尽了。也许是在摩耶婚礼上,为她施法祝福,过多地透支了我的法力,我已经很难再活过一个月了。在发现我的身体情况已让我无法继续圣祭司的职责时,我不得不发信召你回来。我的孩子,如果你决定回来,那么你必须抛弃你的一切,自由、欢笑、幸福,甚至生命,燃尽你自己,来保护国家。如果不是因为神庙里的年轻人只有你最有灵性,最能呼应雪山女神留下来的神力,我也不忍这样对待你。但是现在,为了国家,我只能召唤你。我的孩子,阿逾至如果失去了合格的圣祭司,那么,它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毁灭,所有人都将在痛苦中沉沦。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守护这个国家,就和摩耶一起回王都,我将告诉你有关这个国家和神庙最大的秘密,把我的责任移交给你,而你将不能活过三十岁。如果你不愿意,就把信烧毁,从此再也不要回到王都。”

    短短的一封信,婆娑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心就下沉一分,手脚一片冰凉。

    她的心无数声呐喊:“摩罗诃。”但手,却无法把这封信扔下来。

    摩罗诃,我可以为你抛弃所有的权力、荣耀、财富,但我怎能为你抛下我的国家和人民?摩罗诃,如果我活不过三十岁,那么,除了痛苦、绝望,我还能留给你什么?

    摩罗诃,你要我相信你,你也愿相信我,可是我却已经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婆娑。”摩耶小心地观察她,小声地呼唤她。

    婆娑闭了闭眼,然后慢慢睁开,“带我去见摩罗诃,即使要离开他,也该由我亲自对他说。”

    残破的小路,冷僻的城郊,冷风吹得人心都冷了。

    摩罗诃停下脚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如果想杀人,这个地方已经很合适了。”

    “不要急,我只是带你来这里等一个人而已。”喜万说完了话,忽然露出很专注的神情,好像在听着什么动静。

    摩罗诃一怔,也专心聆听。

    在远处,隐约传来一些声音,渐渐地近了、清晰了,终于让人分辨出那是敲击瓦罐的声音。

    摩罗诃心中还一片迷茫,却仍尽力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过去,渐渐看清人影,而他也终于明白了喜万的意思,心里忽然一片冰冷。

    一个衣着破烂,勾偻着背,满头脏污的人,摇摇摆摆,敲着瓦罐从远处走来。

    喜万冷笑着挥挥手,他的几十个侍卫就围了过去,开始对着那人吐口水、扔东西、大声嘲笑,他们不断地发起攻击,可是全都小心地不去沾到那人的身体。

    那人整个人缩成一团,没有哀求、没有惨叫,麻木地接受一切攻击,为了躲避伤害,在地上半爬着前进,像一条虫。

    摩罗诃直直地望着这个被所有人追打的不幸者,敢于为了爱情去对抗整支军队的男人,这时却连动都不能动一下,冰冷的感觉,从心头,直到指尖。

    这是贱民,比最低等的首陀罗还要低贱的人。

    如果高贵的婆罗门和低等的种姓通婚,生下的孩子,一律就是这种贱民。贱民只能居住村外,只能从事被认为是最低贱的职业,如抬死尸,清除粪便等。走在路上,贱民口中要不断发出特殊的声音,或敲击某种实物,以提示高级种姓的人及时躲避。婆罗门和刹帝利如果接触了贱民,则认为是一件倒霉的事,回去之后要举行净身仪式。

    贱民在世人眼里,连狗都不如,人们可以肆意责打。而高贵的人,则看也不屑看一眼地远远避开,以免沾上了污玷。

    “想清楚了吗?坚持你那所谓爱情的结果,就是这个,你们的子孙,世世代代,都是这种贱民。”喜万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摩罗诃用那升腾着愤怒烈火的眼神瞪着他,“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对待他的。”

    他扑向前,推开每一个试图打骂贱民的护卫,伸手去拖那地上的人,“你起来,不要趴在地上,如果想让别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看得起自己。”

    贱民全身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老爷,不要碰我,我会把晦气传给你,老爷,别碰我……”

    对于贱民来说,所有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以对他任意打骂,可以随意杀死他,而他,绝不能反抗。

    喜万大笑起来,“别做无用的事了,对他来说,从小到大,就习惯的一切,不是你一句话可以改变的。将来,你的儿子也会变成这样,你的孙子,你所有子孙都一样。你能做什么?你再有力量,又能改变什么?这可是大神焚天所订下的铁律。你就连眼前这个人都救不了,就算你能保护他一时一刻,你能保护他一生吗?”

    贱民颤抖地哀求:“老爷,放开我吧,其他老爷要是生气了,会打得我更厉害的。”

    摩罗诃眼睛赤红地抓住他大吼:“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你要让他们这样对你,为什么你不反抗?”

    “因为我的父亲是婆罗门,而我的母亲是吠舍,所以谁都可以这样对我。母亲说父亲爱她,为了父亲,她什么都可以做,可是在我三岁时,她就自杀了。父亲说他喜欢母亲,为了母亲,他愿意抛弃一切,可是我还没满两岁,他就到神庙里长跪赎罪,蓉他高贵的身份,再也不理我这个贱民儿子了。”贱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布满污泥的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因为痛苦而抖动,他低微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大力的嚎哭,“为什么他们要生下我?为什么明知冒犯神灵,还要坚持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之后又要分开?为什么发下那么多誓言,全都不算数?为什么说要保护我,最后却让我变成贱民?”他疯狂地大哭着,一声声为什么地问着。

    摩罗诃面无血色,无力地放开了他。

    “婆娑将会成为圣祭司,她将让国王跪拜在她的脚下,所有人民,争着去吻她脚底的泥土,你却想让她跟着你四处流浪,受尽追杀、尝尽鄙视,忍受穷困,并生下贱民的孝,世世代代,永为贱民。那些尊敬正法的人,知道他们未来的圣祭司,背叛了神灵。他们会涌过来把她撕成碎片,会永永远远诅咒她的子孙后代。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喜万的声音,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人的心脏。

    可怜的贱民,又变成了一条虫,在他脚边慢慢地爬着离开。

    摩罗诃失魂落魄地再无法有任何动作,说任何话。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神灵要订下这样的法典?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你说你相信我,你要我相信你,可是,我能相信你,却已经无法相信我自己。

    婆娑,你在哪里?

    婆娑,我想要见到你。

    这样的思念到了极致,他就脱口叫出了婆娑的名字。

    当他叫出她名字的时候,也真的看到了婆娑。

    高大的象车,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处。象车上,婆娑的脸白得像是高山上的雪。

    摩罗诃唤着她的名字向婆娑奔去。

    婆娑脸色苍白地跳下象车,迎向摩罗诃。

    摩罗诃惊慌地奔向她、惊慌地伸手去抓她的手,“婆娑,婆娑,给我力量,给我信心,让我可以坚持下去,让我成为值得你相信的人。”

    可是婆娑却忽然间一缩手,让摩罗诃伸出来的手,抓了一个空。

    摩罗诃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婆娑垂首,望着地面,低声说:“我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在遥远的龙之国度,虽然人与人之间,也分不同的等级,但就算是下等的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得到回报,国家也设不同的考试来寻找人才,并不介意个人的身份到底如何。曾经有很多了不起的将军,和有贤名的臣子,甚至包括一些伟大的君王,还有很多传说中的英雄,都是身份低下的人。离开这片国土吧,到一个更开阔的世界去;到一个可以让你飞翔的世界去。”

    摩罗诃凝视她,轻轻地问:“你是要我一个人去吗?”

    婆娑的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回答:“是。”

    摩罗诃闭上眼,谁能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谁来告诉她,刚才是他自己听错了,可是,当他再睁开眼时,却清楚地看见,婆娑已经转身离去。

    她一步步地走出去,一步步地远离他。

    婆娑向象车走去,风吹来,吹得脸上很凉,似乎有泪水落下,她却没有心情去擦。

    路边的树叶,轻轻落下来,像一场没有终结的爱情,一个已经完结的告别。

    她在心中无数次喊:“摩罗诃,叫住我、抓住我,别让我离开。只要你叫我一声,我就留下来,我就为你抛弃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的责任;我就为你坠进地狱最深的那一层。”

    摩罗诃向她伸出手,张开嘴,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仿佛还有那人像虫一样在地上爬的影子,耳边仿佛还听到他疯狂的哭喊——

    “为什么他们要生下我?为什么明知冒犯神灵,还要坚持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之后又要分开?为什么发下那么多誓言,全都不算数?为什么说要保护我,最后却让我变成贱民?”

    最终,他没有呼唤,她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坐上高高的象车,远远离开属于他的世界。

    他抬手,摸向眼角,眼睛干涩,没有眼泪。

    他张嘴,一笑,然后,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回王都的队伍,非常盛大。

    泰思加和摩耶,以安达非国王和王后的身份陪着婆娑。

    在队伍的后方,摩罗诃遥遥地跟随,不敢跟得太近,害怕会被发现,又不敢跟得太远,害怕看不到这些天来,早已熟悉得就像已经刻进心间的身影。

    他甚至没有马,只能靠双脚紧跟,不断地跟随,身体越来越疲累。来回地奔跃、躲藏,让已经快好的伤口,又隐隐有裂开的迹象。

    不过,痛和累,他都已经感觉不到,心底里沉沉涩涩、麻麻木木。

    眼睛极力地张望,脚下飞速地跟随。

    她总是和王后在一起,共坐在象车上。

    王后美丽得像花朵般的身影,曾让他心跳无比的背影,已经不能让他的眼睛停留一刻,他只是追随着婆娑,追随着,那看来容貌平凡,对他来说,却比天女还要美丽高贵的女子,用脚、用眼、用心,紧紧地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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