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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初七,细雨,有风,寒冷!

    不管医生和护士怎么劝说,马天行就是不肯放手,死死地抱着宋青玉已经没有了体温的身躯,痴痴呆呆地听由医护人员的安排,上车,来到殡仪馆。刘老板他们都来了,掺扶着宋伯和陈姨。陈姨泣不成声,半晕半醒,宋伯老泪纵横……

    马天行亲自给宋青玉换好衣服,把她散乱的辫子梳理好、扎好,小心奕奕地擦去眼眶和鼻腔的血迹,抹干净脸上的污垢,化妆……

    到时间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催促。刘老板他们一一向宋青玉的遗体道别,工友老陈哭着说道:“小妹妹,你点解锦就去咗啊,陈大哥唔舍得你(你为什么这样就走了,陈大哥舍不得你)。”马天行拉着宋青玉的棺盒不放,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和刘老板他们合力才把他拖开,他呆滞地看着棺盒被送入火化间……

    回到仓库后,马天行倒头就睡。接下来的两天两夜,他醒了又睡,不管刘老板和工友们怎么安慰,他就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到第三天上午,他起来了,神情异常,对工友们不理不睬,一会儿傻笑一下,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差不多到吃中午饭时,他突然洗澡换衣服,一身黑色打扮,然后就出去了。

    马天行来到宋家,陈姨见了他又哭了起来。他也不说话,进宋青玉的房间,找到那套之前宋青玉穿去天河城玩的白裙子,然后到神位上拿了宋青玉的骨灰盅。宋伯见了就问:“小马,你要干嘛?”

    “我出去一下,晚上就回来。”

    马天行用带子把骨灰盅扎好,找个袋子把裙子和骨灰盅装上,再到阳台推了那辆单车,然后出门而去。宋伯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让陈姨不要阻拦。

    马天行回到仓库,推着单车进去,工友们正在吃饭,他突然开口说道:“各位大哥,吃啥好吃的?谁能分我一点呀?要不然你们就太小气了!”

    工友们吓了一跳,原来马天行学作宋青玉的声音语调,大家你眼望我眼,不知如何应对。马天行一下子急了,嚷道:“老罗,说话呀,到你了。”

    老罗一愣一愣地看着马天行,问道:“到我?老马,你干嘛了?我说啥呀?”

    “老罗,你先要把饭盘往前一递,然后说‘小妹妹,来来来,我们还巴不得分你一点呢,就怕你嫌我们这帮大老粗太脏了。对了,老马还算干净,不过他已经吃完了,不知道有没有偷偷地给你留了一点,呵呵’。”

    “我把饭盘往前一递,然后说什么?……老马,我怎么要把饭盘往前一递?”

    “对,你要先把饭盘往前一递,然后再说,上次青玉来这里你就是这样子做的,你怎么就忘了?”

    “上次?上次什么时候?”

    “上次青玉推着单车穿着白裙子进来,我们在吃饭,她就是这样子说的,然后你把饭盘往前一递,说‘小妹妹,来来来,我们还巴不得分你一点呢,就怕你嫌我们这帮大老粗太脏了。对了,老马还算干净,不过他已经吃完了,不知道有没有偷偷地给你留了一点,呵呵’,你不记得了吗?”“对了,怪不得你记不起来,等我先把青玉放在单车上坐好。”马天行摆好单车,再把宋青玉的骨灰盅和裙子放在车后架上,再去端了盆饭蹲到上次的那个位置吃饭,然后又问道:“老罗,这样你该记得了吧?”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是这样子说的。”老罗声音颤抖地说。他看到马天行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那你说呀!”

    “好好好,老马,我说。我把饭盘往前一递,小妹妹,来来来,我分你一点,你不要嫌我们大老粗脏,对,老马干净,他给你留了一点,呵呵。”老罗几乎是哭着说完的。

    “老罗,你要笑着说,要开玩笑那样子。”

    “好好好,老马,我开玩笑,小妹妹,来来来,你不要嫌脏,我分你一点,对了,老马的干净,你吃他的,呵呵。”老罗强颜欢笑!

    “对了,就是这样。老陈,到你了。”

    “到我?”

    “无错,到你讲嘢(没错,到你说话)。”

    “老马,我当时系点讲架(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话‘老马,小妹妹来揾你啊?真系羡慕死人啦,早知我都去派出所痞番几日,话唔埋都有小妹妹来揾我’。”

    “老马,我记唔到禁长(我记不了那么长)。”

    “锦都记唔住(这样都记不住)?”马天行两眼瞪着老陈,吓得老陈几乎饭盆都掉了,赶紧说道:“老马,我记得,我讲我讲,唔……老马,小妹妹来揾你,羡慕死人,我又去派出所痞几日,又有小妹妹来揾我。”老陈说完,如获大赦!

    马天行放下饭盘,走上两步到单车旁,又学着宋青玉说道:“马大哥,他说啥呀?我一句也没听懂。”然后又回来端上饭盘说道:“他在耍贫嘴笑我呢,不用理他。”

    “老陈,又到你啦,点解唔讲嘢啊?唔记得点讲咩?(为什么不讲话?不记得怎么说吗)”这次马天行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老陈又是直打哆嗦,硬把那段记忆给逼回来了!

    “我讲我讲,小妹妹,你来了,我……我很羡慕他,我去派出所关了几天,然后就是……然后老天爷就派个小妹妹来……是两个小妹妹还是一个小妹妹……对了,一个,是一个小妹妹。不对,不对,是两个,两个小妹妹。”老陈回答完,整个人一下子瘫软!

    “你还没说就那个什么呀?”

    “还要说什么?我还说什么了?”老陈苦苦地拍着头思索。这实在太难为他了!他本来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能记起来那么多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对对对,老马,当时老陈说‘就那个什么了’,然后到我说‘那个什么呀?是不是美呀’,然后老陈又说‘对了,就是那个美’,然后我又说‘老陈你现在去多关几天,就会有两个小妹妹来,就美死了’。老马,是这样子吧?”工友老朱赶紧接上嘴,一来帮老陈解围,二来也轮到自己了。

    “对了,就是这样。好了,小妹妹,我们去天河城玩啰!”

    马天行把宋青玉的骨灰盅背在身上,然后把裙子的两个衣袖往脖子上一缠,裙摆往身上一扎,推上单车就出去了。工友们又是你眼望我眼,心里都想到了两个字:“疯了!”。这时刚好刘老板从外面走进来,看到马天行这个样子,就问:“老马,你干嘛?”

    “刘先生,我带青玉去天河城玩。”马天行说完,骑上单车就走了。

    刘老板转头问一班工人:“老马干嘛了?”

    “不知道啊!”

    马天行踩着单车转入环市路,用力狂蹬,然后把手弯回背后拍拍宋青玉的骨灰盅,问道:“小妹妹,够快了吧?”

    “马大哥,太好玩了,可以再踩快点吗?不过别那么快到天河城了。”

    “小妹妹,你这可是难题了!又要踩快点,又要慢点到,那不是矛盾吗?”

    ……

    “冲啊,驾,上楼去……”

    马天行自言自语,加上如此打扮,旁人都盯着看,不少人还摇头叹惜,“唉,又一个疯了,这年头到底怎么了?”他半眼也没瞧别人,按照上次的路线一直来到天河城六楼的儿童游乐场。他去买了票,来到入口,检票员问道:“小朋友呢?在哪儿?”

    “在背上。”

    “背上?没有啊!”

    “穿着白裙子,没看见吗?”马天行推开检票员就冲了进去。他爬上滑梯平台,一滑下去冲进气球池里,刚好出现在两个小女孩面前,他就笑着说道:“小妹妹,小姐姐来陪你们玩了,怎么样?我们一齐玩吧!”

    突然冒出个黑乎乎的怪人,两个小女孩吓得呜呜直哭。马天行连忙安慰道:“小妹妹,不要哭,我们一齐玩吧,好不好?小姐姐给你糖糖吃,你猜我哪只手有糖糖?”

    “我不猜,我不猜,呜呜……”

    检票员找来帮手,冲上去抓住马天行。马天行一边挣扎,一边大骂:“你们干嘛?我买了票的,怎么不让玩?”那几个人可不管那么多,拽着他的手和衣服就拖,其中一个还把宋青玉的裙子拉掉了。他一声狂吼,状若疯虎,挣脱一只手把裙子捡回来,再奋力一推,把那个人摔倒得老远。那几个人又扑上来,出狠力把他摁住,然后拖出门口,再把门一关。这时,一班家长本来还在责骂检票员为什么放了个疯子进去,但见到马天行要吃人似的,都收了声,生怕把他惹怒了,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是赶紧带上孝逃离现场为妙!

    那几人松开手,大家都不愿意再碰马天行,心里都在想,万一被这个神经病打伤了,哪不是自找的?但愿他疯完了,快点走吧!

    马天行见进不去了,就站在围栏边看,但里面的孝子都已经跑出来了。他整理好衣衫,扎好裙子,拍拍宋青玉的骨灰盅,笑着问道:“小妹妹,好玩吧?”

    “好玩,好玩,太好玩了!我们下次再来,好不好?”

    “好的,那我们走啰,驾,驾……”

    望着马天行走远,那几个管理人员才松了口气;特别是被马天行推倒的那个,软坐在地上喘气,心里庆幸没被弄伤,要不然的话,那个霉能跟谁说去?

    马天行离开天河城,又是一路飞奔,摸摸宋青玉的裙袖,说道:“小妹妹,天河城玩完了,我们还去哪里呢?……对了,我们去六榕寺吧,再去拜拜佛;还有,我们好几天没见到钱师父了。”

    “好呀,马大哥,钱师父叫我小仙女,可好玩了!”

    “好啊,我们去六榕寺啰!”

    来到六榕寺,钱师父一见马天行的模样,就笑着问:“老马,你这是搞啥名堂?”

    “钱师父,我带小仙女妹妹来拜佛,她说你说话好玩,就先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哦?那小仙女呢?”

    “背上呀!”

    “背上?老马,你当我老花眼是吧?我可还年轻得很呢!唔,这个裙子倒是扎得不错,小仙女帮你扎的吧?她人呢,藏哪儿了?别跟我捉迷藏了,叫她出来吧。”

    “钱师父,我不是把她背在背上吗?这么大个人儿你也看不见?”“钱师父,我是小仙女,骑在马上,没看见吗?”

    “嘿,老马,真有你的!几天没见,跑哪儿去学演戏了?说,今天演的是哪一出?让我来点评点评!”

    “什么演戏?青玉,钱师父今天不好玩,我们拜佛去,不理他了。”“好呀,我们拜佛去,不理他了,驾……”

    “行啊,老马,演得不错!拜完佛过来聊会儿。”

    马天行来到大雄宝殿,跪下来叩头,然后望着佛像,向佛祷告:“佛啊……”他停住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一阵冷风吹来,他更加清醒了些,想起宋青玉在佛前许过的愿,泪水更加抑制不住……

    马天行离开六榕寺,回到淘金仓库。此时已是傍晚,他去买了点菜,一瓶酒,然后去找老黄。老黄一见,皱着眉头问道:“小马,你干嘛?”

    “老黄,我买了酒和菜,今天晚上我和小妹妹到你家去吃饭。”

    老黄见此情形,只能说声“好!”

    来到老黄家,二人坐下来聊天,但马天行一句是自己,一句则扮作宋青玉,老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吃晚饭时,马天行一上来就干了几杯,也不管老黄喝不喝,老黄就把杯抢过去,说道:“小马,先吃两碗饭,不吃饭不给你喝。”

    “马大哥,老黄叔叔是怕你喝醉了,那你先吃点饭再喝吧。”

    “好的,我先吃点饭。”

    马天行咀嚼也省了,直接吞了两碗饭进去,然后又开始狂喝。老黄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嚷道:“小马,你醒醒吧,不要疯了!青玉她已经不在了,不在了,知道吗?”

    “不在了,都不在了!……”马天行失声痛哭,然后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老黄也不管他,任由他大哭、大醉……

    马天行是无法接受现实:父母和弟弟不知何年已离开了人世,然后年初二妻子死别,年初四儿子生离,年初六宋青玉病逝,纵是铁一般的人也受不了!他渴望寻回昔日的一切,但又能如何去寻?妻子不在了,儿子也走了,所以,他只能从宋青玉寻起。而且,将自己埋进疯癫的幻想里,他才能撑得住;在现实里,他已经没有了再活下去的理由!因为除了一条命,其它的一切都已失去!

    生,何喜!死,何悲!

    马天行哭着把一瓶酒喝完,渴望从此就晕过去而不再醒来!他趴倒在凳子上,意识逐渐迷糊……

    老黄解开马天行身上的裙子,看到他背着宋青玉的骨灰盅,吓了一跳,赶紧把骨灰盅和裙子送回宋家。宋伯和陈姨接回女儿的遗物,又哭了起来。老年丧失子女,那是何等凄凉!

    到半夜的时候,马天行醒来,一摸,不得了了,赶紧推醒老黄,慌张地问道:“老黄,青玉的骨灰盅呢?”

    “小马,不用担心,我帮你送回去给宋伯和陈姨了。”

    经此一惊吓,马天行已然清醒,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宋青玉的照片,还有他和妻儿的那张,不禁又落泪。老黄看到他虽然伤心,但精神已回复正常,就安慰道:“小马,不要那么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青玉不在了,还有我们一帮朋友,大家都很关心你。”

    “谢谢你,老黄!谢谢你和刘老板他们,谢谢!我先回去了。”

    “小马,这么晚了,你也喝了不少,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能走,不用送了。”

    “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事来找我,知道吗?”

    “好的,谢谢!我走了。”

    马天行走在昏暗的路上,想着往日的种种:与妻子的柔情恩爱,与青玉的调皮玩乐……一阵冷风吹来,他猛一打嗝,胃里的酸臭之物直往外呕喷,吐得连黄胆水也出来了。人越清醒,心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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