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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地狱

    自那日起,我便被云隐困在了月谷,确切地说,是被困在了华美的囚笼中,即便有七灵蝶陪伴,亦插翅难飞,日常饮食起居,皆由汝鄢婵照顾,每日目之所见,除却水晶楼阁,便是从窗口所能眺望的,一成不变的风景。

    云隐身为巫祝,忙于运筹帷幄,策划反唐的事宜,却不愿让我知道,但每日必会来看我,偶尔会差人送来美食和玩物,供我打发时间。

    纵使我对他冷言冷语,他却依然喜欢与我在一起,总是一副温顺的笑颜。

    三日来,我无法逃脱,也无人来救我,可见月谷的防备,已是固若金汤。

    又是一日清晨,我独坐窗台,望着窗外月谷的繁花似锦,手中捻弄着云隐制作的木头玩意,七灵蝶如影随形,眉间凝结的抑郁,持久不散。

    床头水晶柜之上,银色的千韵盒仍是曲声悠扬,脉脉回荡在空寂的阁内。

    “汝鄢婵,你为何要助纣为虐,你知道云隐做的是怎样的事吗?”

    轻盈的云莲天衣,漫身绫带在风中起舞,与满头银发交织成绚丽的悲凉。

    右脚脚踝之上,清莹的琉璃锁链,映衬着晨曦之光,潋滟生辉。

    汝鄢婵黄衫翩跹,垂手静立一旁,素颜上无嗔无怒,“我只忠于少主,只要是少主的吩咐,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去完成,其他的事,不愿多想。”

    我空叹无能为力,忧心忡忡,“你的愚忠,只会害了他。”

    “我会全力保护好少主,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少主。”

    “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忠心?”

    “对我而言,唐门和少主便是一切,老堡主是我的大恩人,也是我最敬仰的人,他的托付,我会尽我所能去守护。”

    我无奈苦笑,只将心叠付与残阙,“即是你坚守的信念,我也无法阻止。”

    朦胧晨雾之中,一抹水碧修影,自万千楼阁间轻忽而来,依是那纤弱的身姿,纯澈无瑕的面孔,只那双手之上,却抱着一叠厚厚的书籍。

    我视若无睹,依然若无其事,玩弄着错综复杂的木头。

    云隐由门口步入,屏退了汝鄢婵,将那堆书籍置于水晶桌之上,随即依案而坐,含笑转眸流盼我,“蝉衣,你每天闷闷不乐可不好哦,为了能让你开心点,我决定多陪陪你,就算忙着做事的时候,也会陪在你身边。”

    我稍蹙纤眉,依约不爽,“如果你想让我开心,现在立刻马上把我放了!”

    他笑如倾歌,别有一番纯净的温顺,“除了这个,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言毕,他取过一本书籍,自顾自地细读起来,面上一派无邪的认真。

    我把玩了片刻,仍不能解开木锁,不由心烦气躁,在屋内碎步兜转,赤脚浅踏莹润的地面,带起脚后琉璃锁链拖响不绝,衣随蓝绫飘飞。

    云隐倒是毫不受影响,读得兴致盎然,时而眉目紧蹙,时而豁然开朗,时而执笔提笺,目随字移,神随书动,赫赫然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百无聊赖之下,全身放松地倒回床上,闭眼假寐。

    恍惚之间,忽觉缕缕冰凉的感觉自脸上传来,蓦然睁眼,正映入一副近在咫尺的俊颜,手中持着一支饱蘸松墨的毛笔,唇边一派幸灾乐祸的笑意。

    我恍然惊醒,下意识地探手抚上脸颊,摊开时竟一片墨染的浓黑。

    他眸如菩提智珠,唇角笑不可抑,“蝉衣,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可爱。”

    我骤然坐起身来,望向妆台鸾镜,只见原本白璧无瑕的面孔上,双眼外各多了一道黑圈,两颊各绘就三撇墨染的长须,竟神似猫科动物!

    这小子竟在我脸上画画,还真是童心未泯!

    我登时愤气填膺,一把夺过他手中狼毫,猛然将他按倒在床榻上,随即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正欲乱画一顿,却在举笔的刹那,生生怔住!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身下,深凝我的眸中闪着如珠如玉的光泽,一顾即会深溺其中,生出莫名的恍惚与温柔,“能看到你精神起来,比什么都好。”

    我垂首,默然,纤长犹如丝缎的银发,静静地垂泻在他身上。

    在他温顺的眸光中,握着狼毫的素手,缓缓落下,腕间丝绦轻扬间,不动声色地扼住了他的咽喉,语声清冷无波,“把锁链的钥匙给我。”

    “每天与你在一起,我怎会把钥匙带在身边?”

    我敛起眉目,声色俱厉,“给我!否则我杀了你!”

    纤美白皙的手指,在水晶珠帘中徐徐伸来,探上我凝肃的脸颊。

    他眷恋地轻抚着我的面容,面上不见半点惊惶,在帘影中浅浅笑开,融化了红尘紫陌,“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我的命只属于你,除了你,我不会交给任何人,若能死在你手中,我死而无憾……”

    我心中轻颤一下,手妥协般地松了开来,恍惚凝注着那纯美绝伦的俊颜。

    清明的曲声,轻轻地萦绕在两人身畔,却化不开难解的心结。

    两人相望无话,却似有无穷心事,在冥冥之中流转。

    他笑得甜美,如同一株在雨中盈盈欲放的樱花,“我知道,蝉衣很温柔,不是举止间的温柔,而是心灵上的温柔,温柔得不忍心伤害任何人。”

    满怀怒意烟消云散,我起身就坐于案边,拾起案上墨迹宛然的白纸,一目十行,只见其上字体隽秀,密麻写满古怪的配方,千奇百怪,见所未见。

    而满桌书籍之中,竟皆是关于旁门左道与医术的典籍,可谓是森罗万象。

    我顿时心下雪亮,脱口惊呼,“这是尸蛊炼魂的配方?!”

    云隐自床上坐起身来,眸中微有异色,唇角笑韵不灭,“你竟连这个都知道,是流萤告诉你的吧,想必她上次偷这配方,便是要带给你了。”

    我回眸怒视,“你好狠的心,连我的师妹都不放过!”

    他陡然怔住,黯然垂下双眸,手足无措地对食指,“我不是故意的,我如果知道她是你的师妹,就不会伤害她,她……现在怎样了?”

    “她现在没事,被我救回来了。”

    他眉宇间的隐忧倏然扫去,抬眸一笑,“那就好。”

    淡朗的晨曦,由透明阁顶直泻而下,渲染得满室剔透的水晶,如梦似幻。

    “云隐……”

    “嗯?”

    我紧攥那一纸配方,埋首日华阴影中,于三千发丝中幽然道,“你可不可以放弃尸蛊炼魂,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他款款起身而来,于我身后顿住脚步,削葱似的纤长玉指,轻若鸿毛地落在我肩上,依旧故我而笑,“不可以,既然我决心要帮城主,便要不遗余力,尸蛊炼魂一旦成功,我们便能拥有比普通军队强大数倍的战斗力,到时候就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整个大唐天下,将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我心下一凛,刹那间冷汗遍体,漫身凌舞的飘带被日色染成苍凉。

    当初毫无城府的少年,此刻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我暗暗咬牙,郁结于心,“为何一定要炼制毒尸?那样太残忍了……”

    水碧锦袖轻扬间,一双修长的手臂,从背后缓缓伸来,轻轻地环住我单薄的身子,柔润的侧脸,若即若离地贴在我耳畔,耳鬓厮磨不尽亲昵。

    他信手拾起一本古册,于我面前展开,丹眉一片深意,“尸蛊炼魂造出的毒尸体格远强于常人,他们毫无意识,只要收到命令,便会不停地杀戮,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和疲惫,没有人能阻止他们,攻城略地自能所向披靡!”

    我手下一颤,纸笺悄然飘落在地,只觉浑身血脉逆流,带出无尽惊悚。

    成千上万的毒尸,该是多么可怕!在如此强大的死亡军团面前,天朝军师该如何抵挡?又会有多少腥风血雨?大唐岂不要变成人间地狱?!

    我震惊之色尚未全消,却又闻他在耳畔幽幽道,“尸蛊炼魂应该很快就能成功了,可现在的问题是,虽然能很好地操控毒尸了,但是药效却不能持久,几个时辰后他们就会失去控制,这配方到底还缺什么呢?”

    他食指搁在唇角,径自垂眸凝思,浑不觉我惊得骇白的面色。

    蓦然之间,仿若福至心灵,他眉眼顿开,“我知道了!配方中应再加一味蛊毒,若是能与金蚕蛊融合,便能长久摄其魂,不会再脱离控制了。”

    我陡然惊醒,一把夺过他手中古册,回首凝眸正视,“云隐,尸蛊炼魂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这种事天理不容,害人害己啊!”

    若是让他研制成功,那还得了?!

    他毫不在意,抚摸着我脸上滑稽的墨迹,乐不可支,“我就说这个很适合你吧,你表情严肃的时候更可爱了,真像一只抓狂的小猫!”

    我越发气极,忽闻外间有汝鄢婵来报,道是红裳求见,云隐立时应允接见。

    一抹纤影自阁外盈盈而入,青丝垂瀑,眉心一点菱花,顾盼生辉,正凌波微步而来,云霞般艳丽的绯衣随之微微颤动,越显格外风姿撩人。

    云隐拾起地上纸笺,回身笑视,“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

    红裳秋波四扫,饱含怨恨地狠瞪我一眼,即垂首静立云隐面前,绯红绫裳柔柔垂泻,发如流丝,声冷若冰,“巫祝有何吩咐?”

    “尸蛊炼魂之法有何进展?”

    “依上次的配方炼制,大有改进,控制毒尸的时间比以前延长数倍,能维持五六个时辰,操控起来也更为稳妥,极少有失控的情况。”

    “辛苦你了,多亏有你监制,尸蛊炼魂才能不断改进。”

    云隐目间不免欣慰,款款将纸笺递予红裳,“这是我刚研制出来的配方,只要依法炼制,应能一举成功,就全权拜托你了。”

    红裳信手接过纸笺,素颜冷如寒霜,“禀巫祝,用来炼制毒尸的俘虏所剩无几,汝鄢婵一直未送新的敌兵过来,炼尸之事该如何继续?”

    “原来你是为这事而来啊……”

    云隐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单手托腮,沉吟一刻,转而淡笑回眸,“这还不简单吗,凤凰城有那么多人,随便抓几个来炼就行了。”

    这句道来轻松漫然,恰似孩童嬉笑整蛊,却瞬间惊起我心中千重骇浪!

    红裳面无一丝一毫的波动,敛眸沉声,“是。”

    我倏然站起身来,攥过云隐的手臂,“不可以,你怎么能滥杀无辜?”

    他置若罔闻,转眸睇向静若寒冰的红裳,笑眼俏如月牙,“你先下去吧,记得抓人时要小心点,别被人发现了,不然我会很为难的。”

    红裳领命而退,我慌忙间急切伸手,欲抓住那抹红影,熟料左腕一紧,却是被云隐紧攥在手中,不容置疑地将我钳制在身边,不得逃离分毫。

    我无计挽回,回眼瞪视身畔少年,方才惊恐仍在心中回荡不去,“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人的生命何其宝贵,怎能被你随意拿来做实验?!”

    他手下毫不松懈,凝望我的琉璃明眸笑意不减,“残忍?有么?我这么做可都是为了帮助这些野心勃勃的苗人,他们怎么也得有所牺牲吧。”

    “你!你简直无药可救了!”

    他两指轻捏着下颔,举目瞻顾天外,蝶翼似的睫毛,在眼角投下浓重的阴影,径自敛眸沉思,“这次配方的炼制,我得亲自监制才行,要确保万无一失。”

    语毕,他松开我的手,转身云步而去,水碧缎带在身后扬起。

    一瞬的惊骇之下,我连忙疾步追上,心急如焚,“不要……回来!”

    然而甫一奔至门口,登时右脚一绊,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身后,琉璃锁链紧绷成一线,如同嘶鸣欲崩的琴弦,已是不能前进半分!

    那道浅碧的修影,在日光下渐行渐远,融入淡淡晨雾之中。

    我趴伏在水晶地面上,只觉万念俱灰,蓝色绫裳如清花般铺泻开来。

    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他么……

    幽怨难消

    自那日之后,云隐再未出现过,我心知他是不敢见我,便连想阻止他的机会都没,终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思虑对付尸蛊炼魂之法。

    水晶楼阁内明净异常,纤尘不染,我每日抱着雪白的枕头,百无聊赖地游走攀爬,冥思苦想间,经常不知不觉地睡着,或躺在地上,或倚在墙角,或坐在柜中,甚至趴在床顶……但每每苏醒之时,却都无一例外地睡在床上。

    夕阳西下,万里落霞翩,自在飞花起舞,舞曳风中纤枝,恰若流纨素。

    窗外秋虫低鸣,暮风轻拂,赫显金秋九月之象,水晶灯摇曳生姿,我抱着棉枕坐于窗边矮柜上,背倚晶莹的墙壁,咬着拇指暗自凝思。

    晚霞透过阁顶泻下,映染出飘逸的蓝色华裳,绫带在周身随风飞扬,清澈的银发泻了满身月华,莹润的小脚跃然于霞光中,宛如静影沉璧。

    水晶楼阁外不远处,一抹水碧修影静立晚霞中,恍若轻烟一般幽渺。

    少年静望着窗边那抹幽蓝倩影,纯澈如画的俊颜,被晕染得朦胧无比,“今天的情况怎样,她一切都还好么?”

    汝鄢婵垂手静立一旁,容色无表,“和往常一样,整天心事重重。”

    疼爱的无奈,在他标致的眉眼之间舒卷开来,“如果她又躲在哪个角落不小心睡着了,记得立刻告诉我,她还真像个孝呢,总是让人操心。”

    “是。”汝鄢婵眸光流转之下,垂首斟酌道,“少主,汝鄢婵有一事不明,你既已将林姑娘带回,为何每日只在一旁注视她,却不去见她?”

    少年抿出一线苦笑,犹若镜里观影的飘渺,“我做了那样的事,她是不会原谅我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她?能远远看着她好就够了。”

    汝鄢婵缄默不语,只那漠然的双眸,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你回去继续照顾蝉衣吧。”

    少年拂袖而去,身姿纤弱优雅,水碧色的锦衣在夕晖下轻扬如画。

    我正冥思苦想,甫见归来的汝鄢婵,立刻迎了上去,请求她给我找来一些医药典籍,云隐曾嘱咐过,我的需求都会尽量满足我,汝鄢婵也只得应允而去。

    我扶门而立,望着翩翩离去的黄影,心下脉脉思量。

    如今空想也毫无用处,必须依靠药典,我才能想出对付尸蛊炼魂的方法。

    忽觉背后骤起一股凌厉的杀意,我惊觉之下,连忙侧身一个翻滚,一条红绫破空而来,猛地劈打在门边,在水晶墙壁上落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我蓦然抬首,却映入一道婀娜高挑的红色纤影,乃是红裳无疑。

    我半蹲于地上,蹙起纤细双眉,“你来干什么?”

    她周身红绫张牙舞爪,薄唇尖叶,素心冷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了,我怎能轻易放过,你现在毫无武功,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喝声未落,那窈窕的纤影就一跃而起,周身同时放出数条红绫,若长虹经天,一声呼啸,若电闪雷鸣般向我卷来!

    我惊怒交集,当下脚下一滑,堪堪避过了她势挟万钧的一击。

    漫天红绫凌空翻卷,在空中摇曳生姿,犹若佳人翩然起舞。

    我灵猿飞鼠般左右腾越,雪白赤足在水晶中跳跃如鹿,然面对她排山倒海的攻击,我明显力不从心,转侧之间,身上已被擦开数个大大小小的伤口。

    红裳冷素一笑,一条红绫瞬间卷住了我脚上锁链,将我猛地拖倒在地,立时又见四绫齐发,自前方迅猛袭来,此时生死悬于一发,我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眼见红绫飞舞而至,恰似灵蛇卷舞,顷刻牢牢缠住了我的手脚。

    四条红绫分别缚住我的四肢,另一端紧紧盘在阁内四角,整个人被呈大字凌空架起,不得撼动分毫,已如砧板上的羔羊,只能任人宰割。

    红裳素手间操着一条红绫,笑得森冷诡谲,“林飘飞,你终于落在我手上了!”

    在此生死攸关之时,我却怡然不惧,面上波澜不惊,“能让你如此费劲心机地对付我,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你到底想怎样?”

    她皓腕一抖,红绫登时如电过空,猛地劈打在身上,我只觉一阵火辣辣地疼痛,一口鲜血如泉喷出,身上立时绽开一道斜长的血痕。

    她冷笑中私藏着嗜血的味道,声音从皓齿中迸出,显得忧悒冰冷,“杀了你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我要慢慢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红绫又劈空落下,接踵不断,带起血痕在身上一一炸裂开来,躯体上皮开肉绽,伤痕纵横交织,在绯色晚霞中瞧来,骇目振心。

    我只觉胸中血气翻腾,齐涌上头,浑身痛不可抑,四肢被缚得死紧,连躲避都无能为力,脑中昏昏沉沉,牙关紧咬不放,不发出半点痛吟。

    柔长的银发倾泻满身,却已不复清澈,染上了点点鲜血的阴霾。

    她不断挥舞着红绫,唇齿间极为怨恨,“为什么教主会被你这种人迷住,最后还为你而死,我不甘心,我究竟哪里比不过你,你说啊!”

    我因她迷离眼波下所蕴藏的冰寒而惊悚,眼前红影乱舞,遍体浴血,已浑然不觉,心下只平生出无尽悲凉,对她恨意全无,惟有深挚的同情。

    她,应是比世间任何女人都要执着而可怜,付出一切,却一无所获。

    她与之前的我极为相似,我为多人付出,她只一心一意为心爱的人付出,却都是不惜牺牲一切,殊不知,这样会让为之付出的人伤心痛苦。

    我被架在半空,无计可施,身上衣衫已是凌乱不堪,缓缓露出惨淡的微笑,“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如果能让你消气,我受点伤也没什么,只希望你能从痛苦中解脱,为自己而活,苏游影也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眸低怨意更甚,“闭嘴,我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说!”

    临陷昏迷之际,我一径笑得毫无阴霾,“还有,我想最后提醒你,最好赶快离开,否则让云隐发现了,我也帮不了你……”

    紧接着又是一道红影落下,我猛然打了个冷颤,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延续香火

    不知何时,梦醒如朝露散无踪,睁开久闭的双眼,目之所及,仍是熟悉的水晶楼阁,恬淡的日光由阁顶径直洒落,映出满阁的玲珑剔透。

    我自床上坐起身来,长发泻了满身银华,遍身只觉隐隐作痛,垂眸一顾,但见身上有淡淡的血痕隐约,但都已无大碍,云莲天衣依旧纤尘不染,显是已被清洗干净,原本交织的裂缝此刻却是完好如初,仙物着实非同凡响。

    此时只见汝鄢婵着一袭淡黄长裙,手中托着一盘美味佳肴,由门外翾轻而入。

    我乍然忆及先前之事,急忙脱口问道,“我昏迷后究竟发生什么了?”

    汝鄢婵将饭菜一一置于桌上,素色云袖拂过水晶桌面,细薄的唇瓣微掀,声淡如水,“那日幸好少主及时赶到,从红裳手中救下了你。”

    心下一紧,我亟不可待地追问,“那红裳呢?”

    “她敢那样对你,少主已经将她关起来了,自不会放过她。”

    我起身行至桌边,就坐于水晶椅之上,垂首如水银丝中,不免微微黯然,“你可不可以让云隐不要为难红裳,其实那日是我不对。”

    “她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还想维护她?少主亲自为你上药疗伤,照顾了你三天三夜,你的伤才能好这么快,你怎么不为少主想想?”

    我悚然一惊,“我睡了三天?”

    她静默立于桌边,手中抱着已空托盘,玉容一如往日清漠高华,“少主不敢面对你,但又不放心你,所以才下药让你昏睡,他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瞬时默然,款款拾起玉箸,冰蓝双眸隐入额发暗影中,“云隐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只是他却要做那样的事,我不得不阻止他。”

    “少主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我心下微微斟酌,踌躇着低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巫州的战事怎样了?”

    “我也不知详情,只从少主那里听说,黔中节度使回巫州后,战局有所扭转,唐军已连获几场胜利,形势于苗军极为不利。”

    我终于安心落意,朱潇不愧为罕见的将才,回去执掌大权不过数日,便已扭转乾坤,如此一来,唐军大获全胜,也只是时日问题了。

    我不再言语,埋首吃起珍馐美馔来,却不知不觉生出异样,分明秋高气爽,日光柔淡,一股麻痒的热浪从丹田辗转全身,浑身随之愈渐燥热。

    我不由以手扇起风来,茫然四顾,“汝鄢婵,你有没有觉得有点热啊?”

    拂面而过的仍是凉风,这份燥热不似被外界感染,反似由体内而发。

    “自是如此,因为你服了媚药。”

    她轻声漫语,却仿若晴天霹雳炸过耳畔,将我惊得无以复加!

    饭菜里下了媚药?!

    我蓦然抬首还睨,眉间聚起淡淡怒意,“为什么?”

    她轻瞥下来,双眸不改淡漠颜,“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主。”

    “云隐让你这么做的?”

    她轻轻摇首,不着粉黛的面容浸染在日华之中,越见国色,“是我自己的主意,少主是唐门仅剩的直系血脉,日后必须继承家业,他只钟情于你一人,除了你不会再要别人,也正因太过爱你,他一直都不敢碰你,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与少主尽快结成连理,以延续唐门香火,完成老堡主的遗愿。”

    我只觉心中怒意上涌,不可遏制,“你们唐门的事与我何干,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难道你为了唐门,就可以随意利用别人?!”

    她淡淡地眄睐着我,犹似事不关己,漠然视之,“不,只有你而已,只要你成了少主的人,便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终生保他安然无恙。”

    “你错了,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委身于一个人。”

    “你被困在这里,根本逃不掉,至少能为少主延续血脉。”

    “你太过分了!”

    “你且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少主,只要告诉他你出事了,他马上就会赶过来。”

    我双臂痛苦地环住身子,只觉似千万只蚂蚁一点点地咬噬,那股麻痒燥热如熊熊烈火般烧遍全身,难受地喘息不定,颊边渗出细密的热汗。

    汝鄢婵仍旧静立垂首,纤长窈窕的身姿,在素雅的锦衫中勾勒出来,素容沉如一潭死水,即使泰山崩于前,也无法惊起一星半点的波澜。

    一道清脆的少年之音,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自背后袭耳而来——

    “蝉衣!”

    我心下一颤,咬牙低喝,“别过来!”

    云隐浑不依所言,一举奔至我身边,见我汗出如浆,满脸酒醉一般的酡红,俊靥上生出无限焦忧,转眸询问汝鄢婵,“她怎么了?”

    “我给她下了媚药。”

    云隐眸底一惊,隐现愤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汝鄢婵毕恭毕敬地鞠躬一礼,娇颜其姝,风华如昔,“我只希望少主能尽快为唐门续后,她快撑不住了,接下来就交给少主了,汝鄢婵告退。”

    她幽幽道毕,不顾仍陷怔忡的云隐,便若一缕水烟般飘了出去。

    云隐回神之下,转首返顾正瑟瑟轻颤的我,小心翼翼地伸过葱玉似的手来,双眉微微颦蹙,“蝉衣,你……你怎么样,还好么?”

    我埋首紧抱着身子,一言不发,但觉身似火焚,越发难受,隐约间有一缕鄙暗香飘来,丝丝缕缕浸入心肺,竟似瞬时激起了心底的魔性!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骚动,我蓦地站起身来,一手如电探出,猛然将身畔之人推按在墙上,无视他的惊慌,一双素唇不受控制地凑了过去,眼看便要袭上他宛如梨花花瓣一般柔嫩的双唇,却在一寸之处,戛然顿住!

    近在咫尺地凝着那双盈盈大眸,我任凭脸颊滚烫,周身火热,仍拼命压制。

    他被我按住双肩,被迫背抵墙壁,泯灭了原本惊慌失措之色,两颊转而泛起了淡淡的红霞,垂眸对起手指来,两颊笑涡若霞光潋滟,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那个……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会……努力的……”

    我强抑纂身的冲动,无法抑制地急促喘息,徐徐地,将唇瓣凑到他的耳边,极为轻柔地呵气道,“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对他惊骇之容视而不见,我随手自身旁柜中取出一把匕首,紧攥于手间,凝眸对上他的秋水之瞳,“解开我脚上的锁链!现在立刻马上!”

    他不住地摇头,眉心蹙起几重焦忧,“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能帮你解开,你现在中了媚药,不可以乱跑的,必须赶紧解除药效才是。”

    “我不会杀你,”我淡淡霁颜而笑,左手撑在他耳侧墙上,缓缓抬起右脚,将匕首置于脚踝处,“你若是不给我解开,大不了我把右脚砍掉了再逃。”

    他骇然怔住,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琉璃明眸变幻不定。

    那雪亮慑人的一泓,横在玲珑雪白的脚踝之上,清莹的琉璃锁链跃然入眼,天光落在刀尖上,折射出的一点寒星,将少年清秀的眉目,映得剔亮。

    下一瞬,他面上骇色褪尽,转而展颜一笑,“这个时候别开玩笑了。”

    我回以漫然一笑,“不好意思,我从来不开玩笑,说到做到!”

    言毕,我立时手起刀落,在他惊愕目色中,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右脚!

    刀光刹那间一亮,玲珑的水晶楼阁,转眼染上了鲜血的阴霾!

    嫣红的鲜血,沿着刀身下滑,连绵滴落到水晶地面上,溅起朱润的血珠。

    泓亮的一道匕首,堪堪顿在半空,再无法下落半分。

    柔润修长的手,死死地攥紧尖锐的刀身,指缝间犹有鲜血不断渗漏出。

    我缓缓将视线从不断渗血的手上移开,最终定格在那纯净无邪的俊颜之上,怔怔地久久凝视,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他深深地凝着我,手下毫不松懈,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请不要随意伤害自己,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我帮你解开便是。”

    在我震惊眸色中,他握着刀身,浑不顾掌心被割裂的疼痛,硬生生地将匕首从我手中抽出,置于矮柜上,转而自怀中摸出一颗磁石,浅蹲在我脚边。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神丝毫不敢放松。

    他持着磁石在我脚边来回晃动,声音从下方传来,却是平静无波,“锁的机关藏在锁链里面,以磁石打造,只有正确移动里面的磁石才能打开机关,这锁是我造的,因而解锁的方法只有我知道,必须由我亲自解开。”

    尺景之间,但闻一声脆响,缚住脚踝的锁链已应声而开。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体内那股骚动又涌了出来,不由一把按住胸口,向门外匆匆飞奔而去,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不许过来!”

    云隐自是不会言听计从,疾步追上前来,满面焦忧似焚,口中仍不住关心道,“蝉衣,你不要乱跑,这里很危险的,快回来!”

    我奔至东峰边缘,七彩蝶翼一展,穿云破雾俯冲而去,心下暗暗愧疚。

    对不起,云隐,我若不这么做,恐怕便再也没机会逃脱。

    “蝉衣!”

    少年最后的呼唤,已淹没在漫天云絮之中,惟有回音在天际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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