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言情 > 疼痛
    连着几天,那个陌生女人都不断地打电话来骚扰。文娟虽然不卑不亢地与她对峙着,但内心却是极度的惶恐与不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羸弱的极力想保住爱巢的燕子,面对着狂风暴雨,深感孤立无援,而又岌岌可危。巢破了,雨打在身上,那种寒冷是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也在等,一直在等,等着含之把他的真心话给掏出来。但是,她渐渐地失望了。其实,对于含之来说,心态也是相当复杂的。步入中年以后,原本感情已经滑入了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已不应该象年轻人那样冲动了。而且,他真的珍惜文娟,珍惜这个家。他懊恼自己不该一时沉于情色,掉入了温柔陷阱之中,虽好想力挽狂澜,但似乎已经回天无力了。文娟那犀利透澈的眼睛使他感觉无处可逃,她那深刻的忧伤与无助又使他感到愧怍与难过。他真的好想对她坦白,真心请求她的原谅。但是如果一切和盘托出,她是否会原谅他呢?他知道她一向追求完美,眼睛里容不下一丝龌龊。这样的女人能原谅这种事吗?他毫无把握。当然他也不知晓,她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到底掌握多少。如果事情稳妥解决之后再跟她深入坦白,会不会更好一些呢?带着心中的一丝侥幸,他尽量拖延着时间。

    这天夜里,含之照例回来得很晚。当他捻亮客厅的电灯时,不由地猛地吃了一惊。文娟正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黑暗中。“吓了我一跳,为什么不开灯呢?”

    文娟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他连忙又关切地说:“这么晚了,赶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文娟仍旧没有说话。含之的心猛的一颤,嗅出了空气里某种不寻常的紧张,但他依然尽量保持着平静,柔声地问:“怎么了?”

    苏文娟微微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他,低声说:“含之,难道你都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含之极力地回避着她眼角射过来的寒光,假装轻松地说:“当然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只是今晚太晚了,你看……”

    文娟进一步逼视着她,冷静地说:“含之,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变得如此不真实,变得如此虚伪和做作了,你是不是要以此为荣啊?”

    含之的脸一下子红了。许多天来,他竭力想掩饰、想保护的一些东西,此刻好像正被文娟一层层地剥落下来,暴露在明亮的白炽灯下,使他体无完肤。文娟清澈无邪的眼睛真的让他无处可逃。他感觉自己几近崩溃,慌乱地跑向文娟,蹲在她的膝下,懊悔不已地解释说:

    “文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不是我刻意要隐瞒你,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我害怕,我怕……”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膝盖上,语气慌乱而不连贯:“原谅我。其实,我们只是那次一起出差,旅途的孤单与寂寞,使我一时昏了头,才做出那种对不起你的事。文娟,原谅我,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弱点。给我机会,原谅我……”他的声音颤抖着,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位刚刚犯过错误的小学生,急切地期待着老师的评判与原谅。

    文娟的眼角也湿润了,她哽咽着说:“含之,你是一个男人,有着男人的弱点。我是一个女人,也有着女人的许多弱点。如果今天犯这种错误的人是我,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吗?”

    含之无助地不置可否地望着她,眼角依然挂着泪花。

    文娟皱着眉,极痛苦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没有再说假话。你不能原谅,对吗?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凭什么你就可以那样残忍那样自私地苛求我就这样原谅你?”

    含之低下头,默默不语。半天,他才直起身子艰难地站起来,猝然放开她,极端无奈地说:“那你要我怎么办?”顿了顿,他又喑哑地说:“我累了,那个疯女人寻死寻活地折腾了我一整天,我已筋疲力尽了,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之后,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随便你们怎么办了,要离婚,要上告,都随你们吧。反正我现在已成了毡板上的肉块,任由你们处置了!”说着,他跌跌撞撞地挺着僵硬的脊背走进了卧室,把文娟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文娟咬着嘴唇,豆大的泪珠“巴哒”、“巴哒”地淌了下来。

    连续几天,苏文娟都是无精打采,忧思重重的,仿佛心头积满了一堆堆的愁云。这天,她从校对室出来,缓缓地走向了副刊部。靠近副刊部的时候,老远就听到陶慧如那独具特色的嗓音:“我看她这回可真是惨了。”

    接着是小王惊讶的问话:“陶姐,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陶慧如胜券在握地说:“这种事还会有假?章含之是个名人,一旦风吹草动,自然是满城风雨。这回事情可闹大了,听说那女的怀了他的孩子,还要告到市纪委去呢!不过这种男人指不定还跟多少女人上过床呢,只是这回栽到一个厉害女人手里了!”

    小王满是同情地说:“那这可苦了苏姐了!”

    “哼,她也活该!瞧她那平时一副骄傲公主的样子,连邓主任那么好的人她都要得罪。这下可不是被人家当作旧衣服一样地给甩了?”陶慧如恶毒地说。

    “陶姐,你说话可要注意点呀,人家现在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女作家呢。”是钟敏芝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窃喜。

    “女作家?女人写小说,还不是身边琐事。”陶慧如止不住语气里的尖刻:“她们的天地就在一个房子里。哪天房子塌了,还不知道坐到哪里去当她的作家哪。”

    苏文娟感觉到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身上所有的血都向脑门上冲。她猛的感到一阵晕眩,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手上的东西:稿子、版式、尺子、小样“哗”地一声全散落在地上。

    世界仿佛在那一刹那间停止了转动,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这里。文娟机械地俯下身去拾捡东西,小王忙着跑过来帮她。陶慧如趁着这个机会悻悻地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钟敏芝呢,则假装低头认真地看着当天的报纸。

    苏文娟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不肯放过她?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时间,所有人都走了,她恍然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站在行人流里,苏文娟好像是流动的溪水里一根不动的木条似的。身外很拥挤,而内心却很空寂。她惶然四顾,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选择去了心雯家。摁了半天门铃,心雯才哼着小调出来开门。她系着一条宽大的粉红色围裙,一副忙碌而能干的家庭主妇的作派。之前正对着菜谱精心烹制一道闷烧海鲫鱼的菜呢!她打开门,吓了一大跳。苏文娟正倚着墙颓然地站在那儿,苍白、瘦弱且憔悴。她的憔悴使人吃惊,那样子就象是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她推倒。她赶忙把文娟拉进里屋,推了张椅子给她,文娟身不由主地倒进了椅子里。

    心雯又端来一杯开水,焦急地问:“文娟,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文娟只觉得心抽成了一团,她突然抑不住,猛地低下头,把脸放在手掌里。手指挡不住,掌心盛不住的眼泪匆促地奔流下来。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收拾地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

    心雯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心疼得要死,一把抱住文娟,像要把所有的信心与坚强都传导给她,动情地说:“哭吧,文娟,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吧!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说话的同时,她自己禁不住跟着文娟抽泣起来。

    然后,文娟便把一肚子委屈的苦水一古脑地向心雯倒了出来。听着听着,心雯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她的眼睛像要喷出火焰来。她愤怒地说:“我一直当含之是正人君子,原来他是这么一个人9有你们那些嚼舌头的同事,真是太可恶了,简直是小市民,高尔基笔下唾弃的小市民!”她心里知道,文娟个性清高,懒得与人周旋,也懒得做虚伪的表面文章,但即使这样,他们也不至于要那么刻薄地对待她啊。

    须臾,心雯又义愤填膺地说:“文娟,含之现在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我要当面问问他,那些曾经的山盟海誓是不是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的良心又到哪里去了?!”

    文娟绝望地摇了摇头,无力地说:“没有用了。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了,讲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的睫毛垂了下来,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满是旁徨无助。

    这时,心雯的老公“眼镜”绞了一把热毛巾进来准备给文娟。心雯没好声气地喝道:“去,去,去。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他憨憨地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知趣地退出去了。

    过了半晌,心雯又关切地问:“那现在应该怎么办,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

    “不知道。”文娟喑哑地回答道。片刻,她含糊不清地说:“含之好像算准了我不会离婚似的,他真的并没有太深的悔意。”

    心雯越想越窝气,她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只会自己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着。换了我,我就是要大吵大闹一场,然后离婚!”

    “那孩子怎么办?”文娟又一次彷徨无助地望着她。

    “孩子,孩子,”心雯好像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她象个困兽般在屋里兜了一圈,终于站定在文娟面前说:“拿不起,放不下,这才是我们女人跟男人最大的区别,也是我们最大的悲哀!”

    晚餐非常丰盛,心雯还不断地搛些菜放在文娟的碗里,但文娟一点胃口都没有。才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又怎么了?”心雯担忧地凝视着她。她的脸苍白得难看,含泪的眼睛象两颗透过水雾的寒星,带着无尽的哀伤和凄婉。她心疼地说:“文娟,今晚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吧,一会儿打个电话回去。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人放心?”

    文娟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不然到你妈那边住几天,也好散散心。”

    文娟咬着嘴唇,低声说:“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太担心,况且也放不下亮亮。”

    心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夜渐渐深了。苏文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秋天的夜已经很凉了。风从辽阔的远方吹来,打在身上是冷飕飕的。天空中吊着闪亮的星,中间夹着的一小弯月光,反而把细致的星光的和谐破坏了。路边几个小面摊,几辆三轮车。车夫有的缩在篷里,有的坐在脚踏上瞌睡,有的就蹲在车旁,也被疲倦带进了与世无争的梦乡。街道变得异常沉寂,行人寥寥,偶尔有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擦过,总忍不棕头看看这个深夜的独行人。她干脆转进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又有一辆老迈的公共汽车开来,远远看见车里坐着的几个稀落的人,身子随车的颠簸摇来晃去,好似已在梦中,或在醉乡。车后扬起的灰尘,一直升到星星洒下来的细光里,然后再飘落到两旁棕榈的阔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稔熟而陌生。

    车子来了一辆又走了一辆,站上的人已变得越来越少。又一辆857电车来了,小站上仅剩的四个人,有三个向车门聚集。走在最后的是一个扎着马尾巴非常清秀的女孩,她身上背着一个宽大的画框,猜想应该是上完晚自休的美专学生。她一只脚刚要跨上去,又连忙快速折回头,关切地对着苏文娟说:“已经是最后一班车了,您不上吗?”目光中充满了怜悯。

    苏文娟朝她惨淡地笑了笑,然后无奈地跟在她后面上了车。家,就在那不远的地方,可她却觉得此刻离她是那么的遥远,想到这儿,泪水禁不住再一次迷蒙了她的眼睛。夜更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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