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和娘结婚时，娘19岁，伢23岁，在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主要是由于娘的成分不好，没人敢娶，伢太穷了，没人想嫁。
伢和娘是典型的先结婚后谈恋爱。两人结婚前，没见过一面。本来他们有一次见面机会的，媒人领着伢去相亲，外婆也想让娘看一眼伢的，结果娘害羞，在伢进门的前一刻，借口上茅厕，从后门出去翻院墙跑了。至今娘回忆当时的情景，都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翻过那么高的院墙，要是现在就是打死她也翻不过去。
娘和伢结婚后有三年时间没在一起住。当时是解放初，国家建设到处招人，伢到了铁路上成了大师傅，娘也被招到被服厂工作，两人相隔千里，一年到头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后来被服厂解散了，娘回到了老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1958年大饿饭的时候，爷爷奶奶得了黄肿病，先后去世了。伢奔丧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的真实情况，才发现娘在给他的信里说的家里够吃够穿一切都好的话全是骗人的假话。娘听到伢把吃不完的粮票送给了不够吃的同事，把宽裕的钱接济了比他更困难的人后，气的要发疯。娘恶狠狠地说，屋里都饿死人了，他还在外面装好人，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娘宁死不让伢出去了，任凭公社的、大队的人来劝，任凭户下长上的人来劝，都不行。外面千好万好，那也是人家的，与自己无关，娘只顾着怎样多挣工分，怎样填饱肚子，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没办法，伢拗不过娘，只得回来，老老实实地和娘一起在农业社早出晚归挣工分。一直到土地下放到户，娘才真的后悔了，不该把伢强留在屋里，就伢那时的工资算下来，现在一个月要拿上万块，你说吃啥没有。
娘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女孩，后面四个全是男孩。大姐非常乖巧懂事，嘴甜的很，不喊娘不说，不笑不说话，娘非常喜欢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可惜在两岁半的时候得病死了。对大姐的死，娘心痛得都不想活了，整天整夜在哭，猪也不喂了，饭也不做了，啥子也不管了，喉咙哑得说不出话来。往后我们兄弟几个相继出世的时候，娘一直盼望着能再有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如愿。我出世的时候，伢到外婆家报信，外婆问生的是啥子，伢说和前两个一样，是个放牛娃。外婆听了，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叹息娘的命真苦。
伢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得很，经常和娘打架。有一次伢上坡割柴，娘在屋里搓草绳，忘了看太阳，等伢从坡上回来还没做饭。伢饿得咽长气断，扑上去就要打娘。娘看见伢回来就吓坏了，赶紧到灶背后收拾锅碗准备做饭，见伢凶神恶煞一样扑了过来，顺手拿起一个碗迎了上去，结果在伢的脸上留下了一圈紫黑的血印。院子里的叔伯们见了，问伢咋了，伢说吃饭的时候不小心碰的。叔伯们不信，背地里偷笑。
娘常说一句话，生儿不知娘辛苦，生女报不了娘的恩。这话一点没错，我们兄弟几个让娘和伢吃尽了苦头。男孩子从小就跟土匪一样，打架闯祸就不说了，单就是身上衣裳就够娘受的，脏的快，烂的也快，尤其是脚上穿的布鞋，一个月就得一双，害得娘走到哪都在纳鞋底，没一刻闲工夫。
大哥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由于得罪了校长，离家出走了。娘像掉了魂一样，吃饭在哭，地里做活也在哭，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娘就拿个搪瓷盆到村前的大皂角树下，一边哭着，一边敲着搪瓷盆，一边念叨大哥的名字。人们说，这样的话，大哥在外面就会想家，就会回来快些。大哥在外面的四五天时间里，娘整个瘦了一圈，回来后见了娘一时半响都没认出来了。
伢在年轻时候性格暴躁，没想到老了性子绵了下来，成了老绵羊。屋里成了娘的天下，不论大事小事，都是娘做主，娘说了算。我们都为伢抱不平，觉得伢丢了男子汉的面子，在娘面前一点威风都没有，让娘像面条一样想咋捏就咋捏。伢才不管这些，笑呵呵的，像没事人一样，说争啥呀争，一家子过日子那来的吃亏拣便宜的事，将就着往下过就是了。对伢的反应，我们干气没办法。
一直以来，娘都是争气要强的人，心比豆腐软，嘴比刀子利，和外婆、二姨、舅伢、小姨等亲戚都过不拢。在娘眼里，他们都是势利小人，嫌贫爱富，看不起贫穷的我家。既然你们是啥人啥打发，不能一碗水端平，我们也不媳，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怕谁呀。娘把亲戚们得罪完了，就是不服一口气，该咋样还是咋样，执拗起来跟牛一样。
在我印象里，我家的日子一直没好过，一直住在爷爷留下来的几间列架屋里，一间烧火满屋冒烟。娘每做一顿饭，都让烟熏得眼泪长流，就这样娘在列架屋里做了一辈子的饭。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家里运气不错，攒了一些钱，买了檩子、椽子和几千块瓦，满怀信心地准备盖房。这时二哥考上了县中，盖房的事暂时停了下来，后来我又考上了县中，盖房子的事就永远停了下来，成了永远的奢望。买来的瓦在经济拉不开栓的时候低价卖给了别人，檩子和椽子在大哥、小弟后来结婚的时候打了家具，陆陆续续地消耗光了。
从二哥上县中到我大学毕业，整整十年时间，家里没杀过一头猪，娘和伢没添过一件新衣裳，娘的头发就是在那几年全白了。在二哥上县中前，地里的农活基本上是伢一个人包了，娘很少下地做活，除非在三夏大忙时节才跟着伢没明没夜地干。二哥上县中后，伢四十多岁的一个人，跟着村里酗子天南海北地打工，挣钱供养我们上学，把地里的庄稼全扔给了娘。放假回家听叔伯婶娘讲起伢和娘的生活，觉得自己真是个累赘，真不想念下去了。
现在想来，伢是很心痛娘的，两个人吵架骂人，伢从不骂外婆。有一次伢失口骂了句日你娘，让娘记了一辈子的仇，到现在想起来牙齿都恨多长。伢干地里坡上的农活是个把式，可是做饭一直是外行，除了烙馍外啥也不会，因此伢和娘很少分开过。1997年儿子出世，娘上县来伺候月子，呆了四五天就呆不住了，非要回家去，怎么拦也拦不住。娘说伢在屋里呢，饭不会做，猪不会喂，屋里就塌下了，现在又见了一个孙子，也知足了，可是顾了老就顾不了小。娘回去了，老婆生了娘一肚子气，说娘不该撩下她母子两不管。当时我们住在单位的公房里，住处非常紧张，把娘伢接上来跟本不可能。
娘和伢在一起，相互间从不叫名字，年轻时候喊一声“哎——”，老了叫一句死鬼。上次给在北京二哥家的娘打电话，我问伢呢，让伢接电话，娘说死鬼耳聋背驰的，跟他有啥话说的，对他只要跟猪一样喂饱就行了。回头想想娘和伢之间的称呼，觉得骨子里都透着温暖。
娘和伢现在70多岁了，在北京住着，还在郊区开发区弄了块地在种，你怎么说都不听。娘说等过了中秋回来，就住在我家里，让我赶紧弄点地放着，他们好回来种。我嘴里稍微迟慢了一点，娘就发脾气，说我嫌他们，嫌他们老了，没用了。没办法，我只有一百个答应，不然让娘唠叨起来，耳朵就得生茧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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伢和娘是典型的先结婚后谈恋爱。两人结婚前，没见过一面。本来他们有一次见面机会的，媒人领着伢去相亲，外婆也想让娘看一眼伢的，结果娘害羞，在伢进门的前一刻，借口上茅厕，从后门出去翻院墙跑了。至今娘回忆当时的情景，都不敢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翻过那么高的院墙，要是现在就是打死她也翻不过去。
娘和伢结婚后有三年时间没在一起住。当时是解放初，国家建设到处招人，伢到了铁路上成了大师傅，娘也被招到被服厂工作，两人相隔千里，一年到头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后来被服厂解散了，娘回到了老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1958年大饿饭的时候，爷爷奶奶得了黄肿病，先后去世了。伢奔丧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的真实情况，才发现娘在给他的信里说的家里够吃够穿一切都好的话全是骗人的假话。娘听到伢把吃不完的粮票送给了不够吃的同事，把宽裕的钱接济了比他更困难的人后，气的要发疯。娘恶狠狠地说，屋里都饿死人了，他还在外面装好人，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娘宁死不让伢出去了，任凭公社的、大队的人来劝，任凭户下长上的人来劝，都不行。外面千好万好，那也是人家的，与自己无关，娘只顾着怎样多挣工分，怎样填饱肚子，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没办法，伢拗不过娘，只得回来，老老实实地和娘一起在农业社早出晚归挣工分。一直到土地下放到户，娘才真的后悔了，不该把伢强留在屋里，就伢那时的工资算下来，现在一个月要拿上万块，你说吃啥没有。
娘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女孩，后面四个全是男孩。大姐非常乖巧懂事，嘴甜的很，不喊娘不说，不笑不说话，娘非常喜欢她，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可惜在两岁半的时候得病死了。对大姐的死，娘心痛得都不想活了，整天整夜在哭，猪也不喂了，饭也不做了，啥子也不管了，喉咙哑得说不出话来。往后我们兄弟几个相继出世的时候，娘一直盼望着能再有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如愿。我出世的时候，伢到外婆家报信，外婆问生的是啥子，伢说和前两个一样，是个放牛娃。外婆听了，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叹息娘的命真苦。
伢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得很，经常和娘打架。有一次伢上坡割柴，娘在屋里搓草绳，忘了看太阳，等伢从坡上回来还没做饭。伢饿得咽长气断，扑上去就要打娘。娘看见伢回来就吓坏了，赶紧到灶背后收拾锅碗准备做饭，见伢凶神恶煞一样扑了过来，顺手拿起一个碗迎了上去，结果在伢的脸上留下了一圈紫黑的血印。院子里的叔伯们见了，问伢咋了，伢说吃饭的时候不小心碰的。叔伯们不信，背地里偷笑。
娘常说一句话，生儿不知娘辛苦，生女报不了娘的恩。这话一点没错，我们兄弟几个让娘和伢吃尽了苦头。男孩子从小就跟土匪一样，打架闯祸就不说了，单就是身上衣裳就够娘受的，脏的快，烂的也快，尤其是脚上穿的布鞋，一个月就得一双，害得娘走到哪都在纳鞋底，没一刻闲工夫。
大哥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由于得罪了校长，离家出走了。娘像掉了魂一样，吃饭在哭，地里做活也在哭，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娘就拿个搪瓷盆到村前的大皂角树下，一边哭着，一边敲着搪瓷盆，一边念叨大哥的名字。人们说，这样的话，大哥在外面就会想家，就会回来快些。大哥在外面的四五天时间里，娘整个瘦了一圈，回来后见了娘一时半响都没认出来了。
伢在年轻时候性格暴躁，没想到老了性子绵了下来，成了老绵羊。屋里成了娘的天下，不论大事小事，都是娘做主，娘说了算。我们都为伢抱不平，觉得伢丢了男子汉的面子，在娘面前一点威风都没有，让娘像面条一样想咋捏就咋捏。伢才不管这些，笑呵呵的，像没事人一样，说争啥呀争，一家子过日子那来的吃亏拣便宜的事，将就着往下过就是了。对伢的反应，我们干气没办法。
一直以来，娘都是争气要强的人，心比豆腐软，嘴比刀子利，和外婆、二姨、舅伢、小姨等亲戚都过不拢。在娘眼里，他们都是势利小人，嫌贫爱富，看不起贫穷的我家。既然你们是啥人啥打发，不能一碗水端平，我们也不媳，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怕谁呀。娘把亲戚们得罪完了，就是不服一口气，该咋样还是咋样，执拗起来跟牛一样。
在我印象里，我家的日子一直没好过，一直住在爷爷留下来的几间列架屋里，一间烧火满屋冒烟。娘每做一顿饭，都让烟熏得眼泪长流，就这样娘在列架屋里做了一辈子的饭。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家里运气不错，攒了一些钱，买了檩子、椽子和几千块瓦，满怀信心地准备盖房。这时二哥考上了县中，盖房的事暂时停了下来，后来我又考上了县中，盖房子的事就永远停了下来，成了永远的奢望。买来的瓦在经济拉不开栓的时候低价卖给了别人，檩子和椽子在大哥、小弟后来结婚的时候打了家具，陆陆续续地消耗光了。
从二哥上县中到我大学毕业，整整十年时间，家里没杀过一头猪，娘和伢没添过一件新衣裳，娘的头发就是在那几年全白了。在二哥上县中前，地里的农活基本上是伢一个人包了，娘很少下地做活，除非在三夏大忙时节才跟着伢没明没夜地干。二哥上县中后，伢四十多岁的一个人，跟着村里酗子天南海北地打工，挣钱供养我们上学，把地里的庄稼全扔给了娘。放假回家听叔伯婶娘讲起伢和娘的生活，觉得自己真是个累赘，真不想念下去了。
现在想来，伢是很心痛娘的，两个人吵架骂人，伢从不骂外婆。有一次伢失口骂了句日你娘，让娘记了一辈子的仇，到现在想起来牙齿都恨多长。伢干地里坡上的农活是个把式，可是做饭一直是外行，除了烙馍外啥也不会，因此伢和娘很少分开过。1997年儿子出世，娘上县来伺候月子，呆了四五天就呆不住了，非要回家去，怎么拦也拦不住。娘说伢在屋里呢，饭不会做，猪不会喂，屋里就塌下了，现在又见了一个孙子，也知足了，可是顾了老就顾不了小。娘回去了，老婆生了娘一肚子气，说娘不该撩下她母子两不管。当时我们住在单位的公房里，住处非常紧张，把娘伢接上来跟本不可能。
娘和伢在一起，相互间从不叫名字，年轻时候喊一声“哎——”，老了叫一句死鬼。上次给在北京二哥家的娘打电话，我问伢呢，让伢接电话，娘说死鬼耳聋背驰的，跟他有啥话说的，对他只要跟猪一样喂饱就行了。回头想想娘和伢之间的称呼，觉得骨子里都透着温暖。
娘和伢现在70多岁了，在北京住着，还在郊区开发区弄了块地在种，你怎么说都不听。娘说等过了中秋回来，就住在我家里，让我赶紧弄点地放着，他们好回来种。我嘴里稍微迟慢了一点，娘就发脾气，说我嫌他们，嫌他们老了，没用了。没办法，我只有一百个答应，不然让娘唠叨起来，耳朵就得生茧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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